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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是让人喜极而泣的事(2)
她吃过早饭开始写作业。她喜欢数学作业,几道算术很快就可以算完。语文作业就很麻烦,总是要抄书,抄得手腕都疼。语文老师最近心情不好。同学们说,老师要嫁的男人娶了校长的女儿。从前一篇课文抄五遍,现在要抄十遍。这周是抄《落花生》十遍。抄到第七遍的时候,电工叔叔来家里。电工叔叔和往常一样给了他两毛钱,让她出去玩。她说,我没写完作业呢。母亲说,晚上再写也不晚。她就去河边。
河边生着很多野蒿。中午的时候,飞倦了的蜻蜓们落在野蒿上睡觉。她蹑手蹑脚走过去,捉住一只红尾巴的蜻蜓。有一些被惊走了,还有两只依旧在那里睡着。她捡起一支狗尾草杆,穿过蜻蜓的胸,然后移步到另外一片蒿丛。这样很快就串了一串蜻蜓。她看着这一串死蜻蜓顺着河流流走,觉得有些累了。她知道,家里的门已经从里面被拴上了,所以不能回家。她眯着眼睛躺在草地上,揪下一片草叶子,放在嘴里吹出没有调子的声音。没有风,脸上的空气热热的,杨树叶的颜色无法分辨出究竟是绿色还是青色。有人踢了她一下,她睁开眼睛,看到刺眼的阳光里站着一个男孩。男孩说,吱吱呀呀,你把老子的鱼给吓跑了,你去别的地方吹。
她从地上起来,看到自称老子的男孩其实和她差不多高。男孩转身走了。原来他在河远处钓鱼,为什么刚才没有看到呢。她拿着草叶离开。口袋里有一袋糖豆,还有两毛钱,这让她感觉很富有,于是她决定去买一只雪糕。卖雪糕的女孩叫秀芹。大人们说,秀芹长得妖里妖气的,命不好。果然秀芹找了一个对象没多久,那个男孩就出了车祸被撞断了腿。但是她很羡慕秀芹,秀芹长得好看,秀芹冬天卖糖葫芦夏天卖雪糕,秀芹不用上学也不用写作业,只要和一只狼狗一起坐在家门口收钱。她买了一只红豆沙雪糕,坐在秀芹和狼狗旁边。秀芹问她上几年级,她说,三年级。秀芹说,那我问你个事吧。她说,好。秀芹问,你说到底有没有“瘸子”的“瘸”这个字?她说,有吧?秀芹说,那怎么写?她很不好意思地说不会写。秀芹摸着狼狗的头,不再说话。她吃完了红豆沙,准备离开,犹豫了一下说,等我学到了那个字会告诉你。秀芹没有说什么。
电工叔叔已经离开了。母亲准备的午饭是面条,凉菜是酱油拌黄瓜。她吃过饭,向母亲要了一根针,拿到灶边烤红了,用钳子夹弯了当做鱼钩去河边钓鱼。那个骂她的男孩还在。她走到他旁边对他说,你教我钓鱼吧。男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自制的鱼钩,翻开草皮。草皮下面是他准备的蚯蚓,一些像烂泥一样,还有一些在扭动着,散发着腥臭味。她想了想,还是伸手拿了一段。她问,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他说,我不是这里的,我到处钓鱼。她问,那你不用上学啊?他说,我不用,我讨厌学校。她又问,那你中午不用吃饭啊?他有些不耐烦,吱吱呀呀,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她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糖豆,撕开包装,递给他。他说,我不吃小孩吃的东西,哎,上钩了!他钓鱼很专心,不理会她。整个下午,她一条鱼也没有钓到。太阳从容地落去了,周遭的树林都被晚霞映成了红色,很多人家已经升起了炊烟。她想起还有三遍课文没有抄完。她说,我得回家了。男孩鄙夷地看着她,小丫头都这样,又抱怨说,这里的鱼太少了,我再也不来了。她说:那我走了,我不叫吱吱呀呀。
傍晚的天气不那么热了,蝉叫不那么刺耳了,路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她的影子变成长长细细的。哑巴女人在匆匆忙忙地走路,好像还在哭。刘老太太在骂街,她养的公鸡不见了。有人摇摇晃晃地提着一罐新打的酒和一包油渍渍的咸菜从供销社走出来,嘴里还哼着歌,“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桥头……”她低下头,心想不知老陆有没有看到她走过。天空中淡小的月亮像拇指指甲一样隐隐地悬在那里,不动声色地和她一起走到家门口。
晚饭是中午吃剩下的面条和酱油拌黄瓜,黄瓜片被浸久了,蔫蔫的,很咸。她胡乱吃了几口,抹了桌子,拉开电灯抄课文。大概是不用缴电费的缘故,灯泡比别家要亮一些,是四十瓦的。课文的对话让她想到父亲。父亲出门的时候说半个月就回来,现在已经三十四天了。她搁下笔,走到里屋,又退了一步。母亲没有穿上衣,正在弯着腰剪一件黑色内衣的标签。母亲侧身看了她一眼,问,有事吗?她说,没事,我就是想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母亲套上了新的内衣,理了理头发,一面找镜子一面说,我怎么知道?你想他了?她说,没有,随便问问。
这晚她做了一个混乱的梦。她梦见老陆给了她一只崭新的带倒钩刺的鱼钩。她钓了很多金鱼回家养。她看到全身*的母亲在偷偷吞食她的金鱼。夜里她从梦中醒来一次,想的是明天是星期一,不能睡懒觉了。
脑子里的猫(1)
文/ 张惠菁
孔雀小时候是个安静的孩子。
倒也不是一生下来就安静。她出生时也像其他孩子一样,是在大哭之中撞击到空气里的。
但学会说话后,她慢慢发现,语言是世上最不经济的东西。说出来的话,别人往往只听懂百分之五十。剩下的百分之五十,他们不但听不懂,还自以为听懂,经过大脑一定程序的运转后就:“哦!我知道了!”,跑出一个完全不相干的结论来。
孔雀小时候有一次问母亲,秋天为什么没有草莓?结果得到的不是答案,而是一件草莓图案的裙子。
而且,穿插在草莓图案中,还有仿冒版的星星小孩。仿得相当劣质,头发颜色都套反了。小孩男得到粉红色头发,小孩女得到蓝色的。
不久孔雀就为自己找到了代替说话的方法。与其跟爸妈说话,不如跟她脑中的爸妈说话。当她感到自己说出来的话,不大可能被理解时,她就打开脑中的通路,去向里面的人说话。
她绝对不会真的开口对爸妈说,“昨天夜里有小朋友来敲窗户,要我出去跟他们玩”,因为他们家住在五楼。但是她会对脑中的爸妈说:“楼下那只猫,身上有暴雨的味道。”当她拿了一些米洒在阳台上时,也会向脑中的他们解释,“不是为了麻雀要吃米啦,是因为空气需要颗粒的形状呀。”
孔雀是从那时开始,才变成一个安静的孩子的。
但孔雀的爸妈可不大开心。这孩子不但不爱说话,而且行为怪异。她会一个人在房间里,一动不动好久,不知在想什么。学校老师责怪她不打招呼,她会说:“哦,我以为我叫过了。”
小学五年级时,孔雀曾经想养一只猫。这次她真的向爸妈开口了,也真的被拒绝了。有一天放学回到家,家里有客人,她向客人们说伯伯阿姨好,说了一圈,接受一些表面的赞美,还有妈妈抓她手腕时过重的力道──好像怕她会在大庭广众下突然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举动似的。完成这些之后,孔雀回房间去写功课。
那时孔雀已经在脑中为自己创造了一只猫。猫的形象一天天鲜明起来,毛色,眼中的野性,低头发出喉音时的神态。它会聚了孔雀采集来的,所有猫的细节,逐渐长成一只完整的猫,完整到今天孔雀就可以第一次把猫抱起来了。
她伸出手,听到背后一个声音说:“你在做什么?”
孔雀回头,有个老人正注视着她。
一开始,她还没想到,为什么会有老人出现在她的脑里。她只是不加理睬。毕竟这是她脑中的世界,她爱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
她又伸出手去。猫等待着。
“快放手!”老人忽然大喝,“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多危险!”
一声叱喝把孔雀震出了她脑中的世界。猫消失了。她坐在椅子上,一片空白。
孔雀把房门打开一条缝。大人们仍在吃茶点,聊天,孔雀的妈妈端了西瓜出来,一切正常,没人听到什么叱呵。
但在客厅的角落,有人在看她——老人的眼神,越过了整个客厅,注视着她,严厉而关怀地。
霎时孔雀的眼泪掉下来了。
这是孔雀遇见师父的经过。
师父教给孔雀的第一件事是,沉溺在梦里是危险的。“你必须先学会控制你的梦。要是带着执著去接近梦,就会被它控制。”
但当孔雀更长大一些,她发现人们也做着同样危险的事──沉溺在现实里。为了别人说过的一句话而计较,为了一件衣服上的污渍、一个报表上的数字而发怒。他们固执地说:“现实,就是这样。” txt小说上传分享
脑子里的猫(2)
他们不知道的是,一直以来带着执著去接近现实,已经使现实危机四伏了。
圳沟
“其实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我只是猜而已。”梦里孔雀的母亲对孔雀说。“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一男一女。”
孔雀的母亲小时候住在台北城区。当时新生南路还是一条圳沟。
圳沟的水是不会有波澜的。要不是白天折射太阳光,晚上月光,使水面看上去有微微的波动,它给人的感觉几乎是静止的。比起大海或自然的河川,圳沟更像是经人类驯服的,水性友好,像家犬一般不太撒野。虽然大人总会警告孩子们在水边玩耍要小心,在孔雀的母亲心目中,从没把它当成一个威胁。
甚至,当孔雀的母亲回想童年,以圳沟为背景,就给那个时代添上一点安静平稳的调子。有些人的回想中总有村子里的大榕树,有些人总有弄堂细碎的光影和声音。人的记忆需要一些可亲的依附。
孔雀的母亲小时候认为最可怕的,是拿枪的人。
拿枪的人通常站在高高的围墙边。孔雀的母亲去上学的路上,会经过一大堵很长很长的围墙。
灰墙使拿枪的人看起来色彩更少,更严肃。其实孔雀的母亲并不知道枪是做什么用的。直接令她害怕的是那灰颜色,不笑的表情,抓枪的手势,而不是枪本身。她不知道拿枪的人其实年纪才跟邻居的哥哥明忠一样大。也不知道拿枪的人是不能擅自移动的,所以每次经过围墙边,总是堤防着拿枪的人会跑过来抓她。有几次,拿枪的人忽然跺脚,吓唬她,她跑得像玩抓鬼时一样快。
后来她发现拿枪的人会看着她笑,好像认得她的样子。她就大着胆子多看几眼。原来拿枪的人是很多不同的人。常跟她笑的那一个,在眼睛下面有一颗痣。从集体中认出单一一个人,是个神秘的过程,但发生不止一次。在每天经过围墙边的许多行人中,孔雀的母亲开始注意到,有一个人会重复地出现。那是一个女子,穿着洋装,打着洋伞。眉眼很细。孔雀的母亲发现她经常站在路的另一边,往拿枪的人那边望。
乔治·史坦纳认为语言的巴别塔乃是一种祝福,而非诅咒。在环境与经验的区隔分化下,每个人养成不同的语汇与表意方式,语言诉说的不是一个世界,而是许多的世界。“一种语言向所遇到的总体大海抛洒它特别的网,并且用这张网,它拉回财富、深刻洞察力,或是不这么做就无法实现的生命形式。”
有种孔雀的母亲不明了的东西,不能传达的东西,在灰色的围墙边,隔着一条窄街,无声地被诉说着。那诉说甚至没有用上语言,因此更具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