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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娜去翻动父亲的书架,有的书其实很多年都没使用过了,上面有陈年老灰。母亲的藏书也有这种陈灰。她问,为什么不雇小时工来清理清理?母亲说请过的,也很愿出力,但从书里抖落出纸片,见发黄薄脆,立刻扔掉,你父亲从垃圾袋里拣回来,已经无法补救……母亲说出那纸片文字的落款,一个文化史上永远流芳的名字。她说,你们多嘱咐,让小时工处理任何东西前都问一声,不就行了吗?母亲举出更多例子,防不胜防,如用吸尘器吸坏了线装书、用湿抹布擦脏了大画册……她又与母亲对视。母亲看穿她要问〃那陈灰下的东西都留着给谁〃,她看穿母亲想说〃除却陈灰是金子,都留着等你接收〃。母亲叹了口气,仿佛也在替父亲叹,叹的是她虽有了一个那样的可融入西方社会的前程,却很难再接续那些被陈灰覆盖的本土文化遗产。她也叹了口气。她意识到自己心有余力不足,她所供职的跨国公司可以给她带来很不错的物质生活,还有西方一般水平的文化享受,特别是旅游文化的乐趣,但是要想不仅从形式上,而是从实质上接收父母欲她接续的那份本土文化却很难……尽管双亲收藏的书籍里也有不少从西方翻译过来的和一些西文原版书,但就连那书上的陈灰也仿佛在告诉她,那到头来还是中国本土的,在广泛吸纳中发展着的,需要下一代去承传的文化。
蓉娜回那边去了。她没有告诉母亲,也不想告诉任何其他人,她用小首饰盒装去了一些父母藏书上的陈灰。哪一天,谁,会来非常小心而且不出纰漏地扫除那些陈灰,不是从形式上,而是从实质上继承下北京家里的那一份文化遗产?那天她选定了分期付款的单栋小楼,家具都还没有运到,她将那只小盒郑重地搁到壁炉上,望着那只小盒,透过泪水,对面仿佛有父母的眼光射过来。
抽象画
侄子伟伟抱来一幅画,装饰我二次装修后的书房,〃别挂原来的风景画了,给您增添一点新鲜气息!〃说完,他就给挂在了墙上。那是一幅抽象画,是伟伟从国外,专门陈列那位画家作品的博物馆买来的,虽然是复制品,但是尺寸和原作一样,几可乱真。
虽说尽量不在家里待客,总也还有三朋四友偶来小坐,言谈极欢,都说我书房布置得比以前好,一位提到书柜把手样式别致,一位提到秋香色窗帘悦目,还有几位都赞吊在屋顶的那盆瑞典常春藤养得真好。
那天过午启动电脑,居然失灵,懊恼中寻找原因,发现原来是我擦桌子时,移动电插板用力过猛,导致了插入墙体插板的插头松出,这本来应该是一个最容易解决的问题,但是,我却挠头不止,一筹莫展。怎么回事呢?二次装修,一切由儿子和侄子他们操办,书房的书柜书桌等东西也都由他们定制,书柜贴墙而立,正好把墙体上的插座掩住,他们为我接好插板,才将书柜安放在那里,本以为不会造成通电中断,哪想到我会无意中将插头拔松。我能从书柜侧面,脸贴墙壁,望见那已经接触不良的插头,却无法将其按紧在插座中。尴尬之极!若要解决问题,先要将书柜腾空,再挪动书柜,可是我毕竟已是望七的年纪,纵使勉强支撑着把书柜腾空,又哪里有力气将书柜挪移?尴尬之极,只能是埋怨他们没让装修工把电插座安对地方!喘吁吁坐到沙发上,才又想起,墙上的插座被掩,倒是我最后的决策,当时只说书柜要尽量地大,他们只好改变原定的尺寸,给我把书柜做大,此时我的处境,只能算〃自作自受〃!
老伴住院,小阿姨去照顾,孩子们全在上班,家中只有我自己,难道,我就只好暂且不用电脑吗?偏这天需要查看人家给我的〃伊妹儿〃,多半需要尽快回复,而且一篇小说构思成熟,亟待〃开笔〃,心里只是发痒,烦躁中在单元里踱来踱去。踱到阳台上,无意中朝下一望,呀,那不是小封吗?
小封,河南小伙子,他名字有点怪,写出来还好点,是封健,听声音,那就是封建,问过他,他爹妈怎么给他取这么个名字?他也没回答,只说他爹是木匠,他也跟他爹学过木匠活。最近以来,每天中午,都能看见他席地而坐,倚在朝南的楼墙,懒懒地晒太阳,有时还会幽幽地吹一阵箫。
我们楼下不远,是护城河,已经有三个月了,施工队在修理河道,其中很重要一项工作,是在两岸重新浇铸水泥护墙,浇灌水泥前,先要用铁木结合的模板,构成墙槽,小封就是干那活路的一员。他们二十四小时分三班施工,他总是午饭前收工,饭后别人抓紧时间进工棚睡觉,他却到离工棚百米多远的地方晒一阵太阳,我也就是在他晒太阳的时候,认识他的。我问过他,这么晒太阳、吹箫,难道不影响休息吗?他笑说其实这才真正解乏,睡觉,一天有四个钟头,他就浑身是电了。我常下楼跟他坐在一起,聊东聊西,我构思的新小说,大量素材就是从他那里获得的。
我跑到楼下,跟小封诉说遇到的窘境,冒昧地跟他求助,他听了一笑:〃大爷,这有什么,我给您解决!〃他就跟我上楼,到了我那书房,嗨,我认为是移山填海的事,他麻麻利利的,半个多钟头,完活儿!我不让他走,请他洗汗、喝茶,这期间我就发现,他认真地凝视墙上挂的那幅抽象画,头微微偏着,眉尖还有些小小的抖动,我喊了两声〃小封〃,外加一声〃封健!〃他才惊醒般地转身对着我,用一声〃唔〃表示〃什么事?〃我就再次道谢,请他赶快回去休息,晚饭后他又该干活了呀!他就说,他有电工本,过两天给我把那墙上的插座从书柜后头移出来,我感激不尽,说要给他劳务费,他说如果那样他就再不上门了,他只是告诉我需要事先备一点料。
小封来给我改电插板位置那天,我又发现了好几次,他似乎无意,又分明有意,改变了几次距离,去凝望那幅抽象画。送走他的时候,我忍不住指着那画问:〃你能看懂?〃他笑了,他的笑总让我联想到青春、劳动、强壮、田野什么的,可总没有联想到过审美……我只听见他说:〃就是总想看。〃 小封走后,我给伟伟打电话,问他那幅画究竟都得到过什么样的评价?他说可以查到的。我打开书柜,翻动过一顿后,气急败坏地又给儿子打电话:〃你怎么搞的嘛!把我那一大厚本《现代美术大词典》搁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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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 嫂
虽说鸡年应当闻鸡生喜,但乍听人说邱二媳妇是个机嫂,却觉得刺耳。说话的人觉察出我表情不对,就一再地跟我申明机嫂的机是飞机的机,我更糊涂了,在飞机上当班,那该称空嫂嘛,我就多次在航班上享受过空嫂的服务,尤其是美国、法国航空公司的航班,似乎妙龄的空姐并不多,端的是空嫂当家的局面,近年来更时兴空哥服务,想来是更有利于预防恐怖袭击吧。
我跟邱二经常打交道。我在温榆斋这乡村书房里敲电脑敲到饭点,往往是出去散步兼采购,多半会在村旁集市的一个饼摊买饼,以为是晚餐的主食。那饼摊的摊主就是邱二。隔着摊位,邱二望去是个雄壮的汉子,但他若一走出摊位,你就会为他一叹,他一条腿有小儿麻痹症的后遗症。记得我头一回发现他那缺陷时,他一定是感觉到我眉尖有些个不自然的耸动,就呵呵地大声对我说:〃跟麻脸壳一样,少见了吧?如今我们这样的病绝迹了啊,任谁家的娃娃,生出来就给定期打针吞糖丸儿,世道进步了啊!是不是?〃但我在很长时间里,始终还没见着过邱二媳妇。
猴年三十晚上,应邀到村友三儿家看放烟花,我们这个村在北京五环路以外,不属于禁放区,因此家家都大放烟花爆竹。还没走到三儿家,路过一家,门口正是邱二和他媳妇,还有他闺女,我跟邱二打招呼,邱二就把媳妇、闺女介绍给我,邱二媳妇随邱二唤我刘叔,我见她穿得严严实实,头上连脖子裹着大毛线围巾,推着自行车,不像是刚回来,倒像是要出门的模样,忍不住就问:〃大年三十的,怎么不在家吃团圆饺子呀?〃邱二代她回答,说是还要去上班,闺女就一再地跟妈说:〃完了事就回来啊,等你回来咱们家再放花!〃在三儿家一起放过第一轮烟花,坐下就着三儿媳妇烹制的馇(把用绿豆面摊成的薄饼裹上菜馅再切成小段,过油炸出)喝二锅头酒,跟三儿闲聊,不知怎么就聊到了《红楼梦》里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的情节,三儿没读过《红楼梦》,对据之改编的电视连续剧也没有多大兴趣,但是三儿家有牙牌,当然已经并不是象牙或骨头制作的,而是比较粗糙的塑料制品,我不是跟他讨论《红楼梦》,而是跟他请教那牌的玩法,以利我对〃红学〃的研究,三儿听我说了半天,告诉我他只会两副或四副一起出的玩法,《红楼梦》里写的是三张牌凑成一副的打法,他可没那么玩过,三儿媳妇端炖好的葱花肘子过来,一耳朵听见了,就笑说邱二媳妇会玩三张一副的打法,我不由得想起她大年三十还要上班的情形,再打听,才知道她是个机嫂。
原来我温榆斋所在的这个村子,离天竺机场不远,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一带的村落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是靠机场吃机场,机场为各村提供了很多的就业岗位。我虽然经常利用飞机旅行,但以前心目中只有机组人员,很少想到还有很多的粗工在机场为旅客服务,比如把行李从行李舱里搬到运输车上,再从运输车上将行李搬上传送带,还有飞机上那些厕所,都要有人将其更新,当然更需要为数不少的清洁工,在旅客完全离开机舱后马上进去清扫、归整,这项工作大都由附近村里的中年妇女承担,之所以不称她们为空嫂是因为她们从来就没有随飞机升入过空中,但她们对机舱内部各个细节的熟悉程度,又大大高于把飞机当作公共汽车来坐的常客,称她们为机嫂,那是再恰当不过了。
破五那天,三儿媳妇把我带到邱二家,跟邱二媳妇算是正式见了面。想到《红楼梦》里周瑞家的、旺儿家的等等叫法,都是不尊重妇女的表现,就请教她的大名,原来她叫樊翠兰,我说今后就叫你小樊,她笑着认可。问她工作上的事,她很高兴地诉说。敢情她进入过的机舱多了,什么品牌型号的,哪国哪地区哪家航空公司的,全都门儿清,小故事也真不少,例如曾在椅背后的夹袋里发现过白金戒指,为把一块口香糖残渣清理干净而又不损害地毡怎么出了一身大汗……那天我就便请教了她牙牌三张一副的打法,她拿出牌来耐心地讲给我听。
初八那天我就构思好了一篇以小樊为模特儿的小说,写一位机嫂整整八年几乎天天进机舱打扫卫生,却始终没有坐飞机升过空,于是,在鸡年她发下宏愿,一定要买张来回机票,落实隐藏心底许久的向往……
初九邱二饼摊重张,我去买饼,他生意清淡,就得意地跟他说起自己的小说构思,他听明白了,哑然失笑。
昨天应邀再去邱二小樊家,他们已不把我当作外人,遂向我讲起他们哀乐中年的种种情境,他们家虽然三年前就翻盖了住房,但至今还欠着亲友家约两万元的债务,闺女考上了重点高中虽然是值得高兴的事,每年的费用怎么也得五六千块钱,小樊把我带到院里,指着他们家那盖起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