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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跟你的小兄弟姊妹到后罩房玩去吧!”二太太终于发了话。
“大哥子在这儿陪客……。”“海英、海林,跟恩哥子一块儿到里头收拾收拾场面去!”二老爷接过来吩咐。二太太曾经说过今天要把海林留在家里照理家事,可是二老爷不依,海林也不愿意。 海蓉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海蕖、海森、颖鸿、颖燕、瑞和娟回了后罩房。刘妈端来了果碟、水碗儿和一大盘“才下河”的鸡头米。 娟姑娘把黑瓜子嗑开一个口,一个一个地插上去,很快插成一只昂首的大公鸡。海蕖没这个耐心,提议:
“咱们演《》,好不好?”《美丽的公主》这出儿童戏,大家都知道。 颖鸿说:
“让六表哥当国王,瑞表哥当外国使臣,我们——”她看了看几位小姊妹。“正好四个人,当宫女。蓉表姐当观众,给拍巴掌。”
海森却撇嘴一乐,说:“依我说让瑞表哥当king(国王),因为呀,我三妹是Queen(皇后)。”
原来燕二太太和舅太太的感情特别好,燕二太太在香山没能把胎儿礅下来,回来以后,曾经跟舅太太说过一句戏言:“这回要是个妞儿,就给了你们瑞哥儿。”那时侯,瑞才三岁,这句话,沈舅老爷家和燕宅,乃至一些老亲旧友家都知道,可是,也都知道“骨血不能还家”,外甥女不能做儿媳妇的道理。虽说舅老爷是抱的,不存在什么骨血问题,名份上可也不准,不过有时候拿它说个笑话而已,孩子们,包括瑞和海蕖便也都知道了。表姊妹门听见海森这话,都恍然而悟,咯咯地笑起来。
“六哥,你臭!你臭!”海蕖奔过去就槌他的脊梁。海森一边乐着满屋跑,一边大声念:“姑娘、姑娘,你别恼,明儿后儿车来到……。”他才念了这么两句,颖鸿突然以在大草原喊话的调门,从头念起了这首颇具民族风味的儿歌来。随即,颖燕和娟都跟着有板有眼地念了起来。海蕖先是假装生气,一言不发,后来不由自主地也拍着巴掌和了进去,只有海蓉做壁上观。
“上轱辘台,下轱辘台,咱家妈妈倒茶来。茶也香,酒也香,十八骆驼驮衣裳。驮不动,叫马愣。马愣马愣喷口水,喷了姑娘花跨腿。姑娘、姑娘你别恼,明儿后儿车来到。青轱辘轿车白马拉,里头坐着俏人家;灰鼠皮袄银鼠褂,对子荷包小针扎;长烟袋,二尺八,扒着车沿问阿哥:阿哥阿哥你上哪?我上南苑瞧亲家。瞧完亲家到我家;我家没有别的吃,鞑子饽饽就奶茶。许你吃,不许你拿,你若拿,敲掉你的大门牙!”说到最后一句,海蕖狠狠瞪了海森一眼。
这首儿歌才一落音,就爆发出一阵比“洋人大笑”还热闹的大笑,大家早已忘记海森那句傻里傻气的聪明话。这时候,海林走进来,说:
“好热闹哇,前头这就起驾,快准备出发吧!”
“上北海去喽!”大家呐一声喊,一窝蜂地跑去上房。海蕖立刻奔自己的寝室,一迭连声地喊:“嬷嬷快给我换衣裳啊!”说着,坐在床边,两手忙着解扭绊,两脚彼此蹭着后跟脱绣花鞋,董嬷嬷忙着给她摘耳环,揉耳垂,递衣裳,送行头。海蕖换上学生装,顿时觉得那竹步衫,黑绸裙以及千层底步鞋,都仿佛大出一圈,从心里痛快,可又恍然若有所失;人没一点约束,八成儿也不行。
“我奶奶换衣裳了吗?”海蕖一边系鞋带,一边问。
“姑太太不上北海,累着了。等会儿送过客就得躺下。”董嬷嬷又叹口气:“唉,连累带急,你当给你办这回生日容易哪!”
刘妈这会儿正一脚走进来,看见海蕖已换好装,就说:“前头都上车了,打发我来催小寿星快点儿。”
卖东西包画舫,当首饰摆酒席,在燕宅已是司空见惯的“壮举”。 海蕖这会儿已经顾不得去想母亲的事和嬷嬷的的话了,一门心思都在今晚儿的热闹上了。她蕖系好鞋带,照直跑出大门,只见门口停着一大溜马车、洋车,除了各家的“包月”,大概把胡同口的干净车都叫来了。
进了北海后门,小班的孩子一哄跑到九龙壁后头的儿童体育场。直到海林来叫,大家才到仿膳入席。今天席面虽然很丰盛,大人门却并没有猜拳行令,酒也喝的不多,因为今儿个的主角儿是海蕖,热闹得留给小寿星。散了席,孩子们跟在大人身后,走向码头。
一轮明月才露头儿,对面绮澜堂已经亮起点点灯火。海蕖远远看见靠码头的那只大画舫,忽然想起个问题,抢前几步,拉住海林问:
“三哥,昆曲为什么叫昆曲?”
“这个,我可不知道。”
海林没有回答得上来,这话却正被走在前面的侗五老爷听见了,回头说:
“姑娘提的好哇,应该研究。”
“五爷给说说吧?”二老爷笑嘻嘻地说:
“我们姑娘有点天份,我教她拍过几段‘小宴’。”
“那好,赶明儿个我给你拍两出。然后象讲课似地,字字清晰地对海蕖说:
“明朝嘉靖年间啊,有位爱好戏曲的老先生,叫魏良甫。昆曲是他和几位同好仔细琢磨出来的一种新调。因为魏老先生住在江苏昆山,所以这种新调就叫昆曲。”二老爷接过来说:
“是啊,想当出光绪年间,老七爷在府里办的小思、思容科班,又唱戈腔,又唱昆曲,我还赶、赶上了呢,不过几年的工夫,就传、传遍大江南北,可见这是真、真玩意儿。”
“可是”五爷摇着头叹口气息,又转向二老爷说:
“它到底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特别是在咱们北方,知音不多吆!”
“可是,唱、唱什么戏都得用昆、昆曲打根底儿啊,您就说‘盗书’里的蒋干,‘捉放曹’里的张文远,那几步走,没点昆曲底子行、行吗?‘刺汤’的路子,还不是从‘刺虎’套出来的?您多提倡着、着点儿,别让它绝、绝了。”
“自然,这是国粹。我已经建议大学开这一门课:——不懂昆曲,能学好戏曲史吗。您知道这里头的学问有多深,没有点子文学造诣学不了噢!”
二老爷并不想知道里头造诣有多深,也并不想有什么文学造诣。他唱昆曲和唱京戏一样,讲究字正腔圆和板槽儿,二老爷就对白四老爷发过一篇宏论,他说:“‘人寿年丰’,谁也得按那几个曲子唱:‘叫小番’谁也得唱嘎、嘎调。这不结了!研究戏剧史,那简直是没事找、找事干。把戏剧史背的滚瓜烂熟,有人给碰、碰头好吗!”他从来没想过发扬国粹而唱昆曲,唱京戏,他觉得唱京戏是性格之所好,是大爷高乐,不听戏,不玩儿票,不唱清音,那还叫燕二爷吗!
海蕖当然更不懂这里面有什么学问,二老爷没给她讲过“天淡云闲”是什么意思,她只是喜欢这些词,雅!她已经会背许多首唐诗了,相形之下,唐诗多呆板!而曲牌的词都是有长有短,有慢有急,唱起来,有时候一个字拖好几板,有时候又一板里头有好几个字,活泼有意思,就是咿咿唔唔地,缺乏高远嘹亮的豪爽味儿。现在听侗五老爷这么一讲,就更觉得昆曲的高雅和不同寻常了。
靠码头停着那只北海最大的画舫,四位艄公穿着一样的白短褂,黑扎腿裤,白布袜,黑皂鞋,已经各就各位,握着那跟长蒿站在船弦两侧伺候着了。所有官客都弃岸登舟。侗五老爷说:
“三姑娘,上来唱一段儿吧!”
海蕖不敢献丑。二老爷说:“五爷叫你,你就上、上来吧!”海蕖只得从船尾跳上了画舫。
这只大画舫十分讲究:雕梁画栋、彩饰鲜艳,后舫一铺木炕,炕几上摆着刚摘的莲蓬、棱角等河鲜儿,炕几后面有一付鸦片烟具。前舱设一张方桌、几把靠椅,桌上除茶具,烟碟、全套文武场面外,还有一架水牌子。水牌子上已经排好戏名:第一出“大赐福”、第二出“游园惊梦”、第三出“十面埋伏”……每出戏名下面都有演员的大名。海蕖一看,更没唱的胆儿了,趁着二老爷让客的时候,就想溜,不成想还是被侗五爷看见了:
“来来来,三姑娘,‘惊梦’里正缺春香呢,走两步,来两句儿!”
二老爷也赶紧过来说:
“来来姑娘,这出儿不是给你说过吗?”听了二老爷的话,大家伙就都给海蕖打气儿,都满脸是笑容的瞅着海蕖,小划子上的人看见这边热闹也都放下手里的划子,一个劲得给海蕖拍巴掌。一看这阵仗,海蕖的胆子一下子大了:“唱就唱!”
说着悠扬的昆笛已随之而起: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院”侗五爷给开了个头,海蕖就轻盈的走了两步接着唱:
“注尽尘烟,抛残绣线,凭今春关情似去年。” 海蕖这两声虽然嫩点儿,可还真的是字正腔圆,韵味儿十足,于是大家一起鼓起掌来,且赞不绝口。听见大家的称赞最高兴的是二老爷,比看见海蕖考试得一百分高兴。
《游园惊梦》的春香真给二老爷长脸,也让在座的长辈对海蕖刮目相看,这倒让海蕖不自在起来,趁着大人们专注议论,她赶紧溜下画舫,跳上岸,又跳进了瑞和颖燕坐的那只小划子,也没谦让一声,就拿起了双桨。
“蕖表姐,你还真成,赶明儿也一准是名票儿!”颖燕问。
“得了吧,人家都是大人,名票儿,我算哪一出啊!”海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免美滋滋的。说着,熟练地把桨往码头石上一顶,小船离了岸,大画舫是舞台,小船是听众席,白四太太怕湖心有风,陪着几位王府女眷在五龙赏荷、喝茶。
这时候,大船上四位艄公齐齐地喊了一声“开船了”,同时把蒿点进水里,插入泥中,弯着一百二十度的腰,迈着二尺大的步子,从船头撑到船尾,再直起身来,拔出蒿,反身拖着篙走向船头,画舫晃晃悠悠地离了码头。他们的动作整齐一致,仿佛有谁在喊着口令。几双小划子不即不离地跟着。
这些小兄弟姊妹中,也只有海蕖稍能附庸风雅,别人都不喜欢昆曲,特别是海森,说它酸掉了牙,一个劲嘟囔:“昨儿个十五放河灯,烧法船,那多有意思,奶奶偏偏不让咱们来!今儿个——”他忽然大声嚷起来:“莲花灯、莲花灯啊,今儿个点了明儿个扔啊!”又说:“在这儿划船,还不如去逛什刹海,吃萝卜丝饼,看马戏呢!”又毫无顾忌地学起“卖牙粉”的吆喝声:“开口味,去恶味咧!”实在大杀风景。
海蕖的雅兴被海森打破,想起来一件事,问坐在对面的颖燕:“大后儿个我小表弟抓周,你们去不去?”
“去呀,听说白天是清音,晚上影戏。”颖燕用两个指头拨弄着水花儿。
“还钻筒子哪,我姑父有好几箱子影戏人儿,什么戏都有。”海林说,他和舅太太、娟和恩哥子坐一条小划子。“三妹,大船拐弯了,光划右手桨!”
“不是说从简吗?”瑞拿起一支桨来帮海蕖拐弯。
“这就够从简的了,不唱堂会,也不请八角鼓带小戏儿,还不难为您!”颖鸿接过来说。海林、海森坐在一条船上。
“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海蓉很是感慨地念了两句诗,只有瑞远远看了她一眼,别人谁也没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