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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压倒了肃穆,欣赏压倒了悲伤,连二老爷这会儿都顾不得掉眼泪了,何况这些还不大懂事的孩子?
焰口放到深夜十二点多,孩子们也玩儿到十二点多,毫无倦意。接下来是辞灵。和尚、老道、喇嘛、分别摇着法令、念着经文排着队走下来,加上尼姑齐碴地站在月台两边,海蕖和海森觉着好玩儿,也跟在后边,嘴里念念有词,手里也敲打着点儿,董嬷嬷走过来一把扯住他们:
“小爷,小姑奶奶,别瞎闹了,该辞灵了,赶紧跪倒后头去!”又叹口气:
“唉,真不懂事,哭得日子在后头呢!”这会儿四只队伍一齐起劲的念诵着自己的经文,敲打自己的法器,大有比赛看谁的声音最亮、谁的乐声最高之意。大家也像才明白过来,立刻,二老爷躬身站在灵左,长亲站在灵右,一班小兄弟姊妹规规矩矩跪在灵前,其它亲友跪在月台上,佣人们跪在月台下,人虽不算太多,也是白花花跪了一片。大家都直瞪着眼睛看着梁义山往棺材角上填制钱——通知亡灵一早离家。然后他拉开长音喊了一声“举哀——”,于是大家的悲痛之情就一齐霍然而出,放声大哭。
二太太的遗体、她的灵魂天一亮就要离开她的家,离开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这个家了,这个一草一木,一人一物无不灌溉着她心血的家,这个她苦心经营半生、却最后终于倒塌了的家。多么排场、隆重的告别仪式,多么风光讲究的辞令场面啊,可这场面、这排场却是二太太拿苦心经营的蜂场换来的啊!二太太如果真的在天有灵,是该为这排场而笑还是一定比大家哭的更悲痛呢?她这一生是何所谓而来,又何所谓而去的呢?这“死后哀荣”到底又能给予她什么了呢?无人过问,也无人知晓……
大家自然又是一夜未眠,海蕖回到哥哥们的住房,只觉得比“年三十”儿守岁还累,还困,她一头倒在海林床上,睡迷糊过去了。什么江米人儿,饽饽呀一股脑儿都扔到了脖子后头。可是好像才打了个盹儿就又被董嬷嬷推醒了,海蕖勉强睁开眼一看窗户外头天还黑着,就很不情愿的想接着躺下,董嬷嬷赶紧把她拉起来,用热手巾给她擦了个脸,又端上一小碗儿柳叶面说
“赶紧吃了,该去送殡了!今个还有一天的“戏”要唱呢!”
这正是四九天,一冬没下雪,天干冷干冷的,因为穿着孝袍子,只能披斗篷,还没走进西院,海蕖就已经冻得直流清鼻涕,也完全醒明白了。看见大人们都静静的站在灵前,没一点声息,就更觉得打心里头冷的哆嗦。海蕖这会儿真盼能再举一次哀,哪怕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算是一种活动啊。
梁义山站在二老爷身边低声请示了几次,二老爷都像是没听见,纹丝不动的站在那儿,就像是一尊蜡像,眼看着时间到了。白四老爷只好开口吩咐:
“起灵吧,入土为安,让二嫂早点安息吧,离坟地还几十里路呢,别误了吉时。”听了这话,二老爷才十分不忍的点了点头,梁义山立刻站到门口,冲着外院儿拉长声音高喊一声“起—灵—喽—”。这会儿,没等他喊那声“举哀”,大家就不由自主的大哭起来。
“梆、梆、梆”三声响尺传进白棚,打响尺的领头,十六位杠夫静悄悄走了进去,杠夫们十分熟练的托着棺材底儿,把灵柩端了起来。打响尺的人仿佛是位统领三军的将军,指挥着杠夫们的行动,起杠、止杠都得听他的。他那两根紫檀木的响尺比梆子戏的梆子长出一倍,敲起来即清脆又响亮。他看杠夫们把起杠的工作准备好了以后,就又缓缓地敲了三下响尺,于是十六个人齐刷刷的弯下腰,把罩着堂罩的棺材放在肩上,大家就又放声大哭。打响尺的满脸严肃,仿佛是肩负千斤重担,倒退着打头引路;十六位杠夫毫无表情,迈着机械又整齐的步子,一方步挪不了三寸地跟着下了台阶。大家随着站起来跟在后头,一直哭出大门口。到了大门口再套上了“小罩儿”,换上了三十二人杠,梁义山一声“摔—盆儿——!”海林就把个事先放在地上的崭新的釉瓷沙锅使劲往地上一摔,随着这“叭嚓”声儿,杠夫们把灵柩扛上了肩,这时候,出殡的行列早从大门口排列到了大街上。这个行列十分雄壮而杂乱,可谓人鬼并列,僧俗并行。打头儿的是两个开路鬼,这两个开路鬼糊的足有两人多高,青面獠牙、目似铜铃,口若血盆,面目十分的狰狞,虽说他们的职务只是驱散一路的游魂荡鬼,可是小孩一瞧见就吓哭了。跟着是打着“肃静”、“哀穆”牌子的八个穿号衣的执事。他们的后面是一长串的乐队:锣鼓、喇叭是粗乐,走在前面;笙、管、笛、箫是细乐,跟在其后,再后头是扛着金瓜越斧朝天凳和几对用松枝扎的狮子、仙鹤、麋鹿和亭子的执事;再接着是一拨由二十多个小孩儿组成的“小喃儿”。他们身上都穿着重孝,脖子上挂着一个小铜盘,用双手托着,一边走一边有声有调地“喃儿喃儿”地假哭助阵,他们是给孝子当拉拉队,替孝子哭丧的;跟在他们身后的,又是一拨小孩,这拨小孩也穿着孝袍子,手里举着一根缠着白纸穗子的竹竿,又名“雪柳”,老远一瞧,扑啦啦,白花花的一片,不言不语的组合在队列里。这几拨静物一过就又热闹上了,头一拨喇嘛,他们身穿黄缎法衣,头戴黄锻“扫雪帽”,吹着其大无比的喇叭,喇叭嘴由前面两位俗人用绳子跨在肩膀上,这是第一对儿;号筒后面又是两只奇大的圆形扁鼓,也是由两位俗人擎着,喇嘛鼓手用的是像倒挂着的蚊帐钩一样的鼓槌敲打,这是第二对儿;然后才是摇着法铃的主座儿,带着二十几位拿着法器的队员。黄色的喇嘛队伍过去是一队披大红偏衫、戴船型帽儿的和尚,然后是挽着道髻,穿着兰道袍的老道和黑道袍黑帽盔的尼姑,他们都不断的吹打着各自的法器,嘴里念念有词。这四只队伍加在一起足有一里地长。僧尼道番过去是“小轿”——四个人抬着一把空的罗圈椅,椅背上绑着一把红罗伞。接着是纸糊的“蟾、鹰、马、骆驼、狗,不知为什么架鹰拉狗的两位执事是戏里刽子手的打扮。接下来就是供着亡灵遗像的“影亭子”了,二太太这张相片是病了以后照的,梳汉族的爱司头,穿满族的旗袍,目光依然呆滞、嘴角紧闭,一副对人世间一切喜怒哀乐、贫富兴衰都极为冷漠的样子。
后面该是孝子队了,孝子队介于影亭子和大罩之间。照规矩,应该是儿子打幡、儿媳妇抱罐,二太太不缺打幡儿的,可二太太还没有儿媳妇,就只好改为由姑娘海蕖抱罐了。海蕖抱的是个一尺高添满各种供菜儿的黑釉瓷罐,罐子口儿用一块红绸子扎好封着。海森、海林兄妹几人加上侄儿侄女以致表亲的这一辈人,还有每个人身边一个怕他们哭晕过去专门负责搀扶的仆人,这支队伍也是浩浩荡荡的。
孝子队的后头就是大罩了,大绣花的棺罩子已经在胡同口时换上了六十四人杠,杠夫们听打响尺的“号令”,打响尺的听的可是舅太太的号令了——赏钱。舅太太赏了钱,打响尺的就拉长嗓门吆喝“舅太太赏钱两块!”六十四位杠夫就跟着呼“噢——!”这才稳稳当当地抬起杠来。半道上要换肩,响尺一响,六十四位杠夫稍微一停手一擎,腰一弯就整整齐齐地唰地一下子把抬竿子稳稳当当地都从左肩换到了右肩。
大罩的左前方有一个万人瞩目的项目:撒纸钱。北京城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奇特人物,人称“一撮毛”,此人因腮边长有一颗长毛的黑痣而得名一撮毛,以撒的一手好纸钱闻名京城,大宅门儿出殡都请他撒纸钱。只见他先把一摞园园的白纸钱在手里捻成一朵花,然后胳膊往天空一扔,一摞纸钱一个不散直躜高空足有几十层楼高,这摞纸钱到了高空一下子散开,撒满一天,又准确无误地落满大罩,不少老北京人能在马路上恭候半天,就为瞧“一撮毛“这手儿绝活。大罩后头又是一付金瓜月斧朝天凳的执事,加上队前的那一付,这叫做“前拥后护”。跟着就是一辆挨一辆的轿车队了。其实,北京街上早没人坐轿车了,燕宅平时用的也是当时的现代交通工具:玻璃马车、洋车,海蕖弟兄姊妹都会骑自行车,可送殡的车却偏偏用这已经被淘汰的轿车,每辆轿车上都贴着标签,写着“孝子”、“本宅姑娘”一直到“姑太太”、“舅太太”等等。海林、海森的车扎着白彩子,海桐、海蕖的车扎黑彩子,海蓉的车扎兰彩子,亲戚们的车挂一个黑绣球。从开路鬼到最后的一辆轿车拉了有二里多地,马路两边站满看热闹的人,还有不少拄着棍儿的老头儿和拿着春凳儿的老太太。
一进交道口,各买卖铺子,包括那些三节坐等要债的主子们也都有礼貌地在门口摆出来“茶桌”。这类“茶桌”完全是虚应的,孝子们只是去叩头,绝没有人真的去喝茶。债主子们都抄着手站在茶桌子后头,冷漠的看着这沸沸扬扬、五颜六色的场面,他们自己似乎都有一部大同小异的燕宅兴亡史,都在暗中打着自己的小九九,揣摩着二老爷还有没有支撑这个门户的力量,还能不能还清自己的那些帐。孝子们过来叩头时他们也闪在一边作个揖,无非是想让二老爷还记得他们和欠他们的债。大罩一过,便悻悻得撤掉茶桌,做他们的买卖去了。出了交道口又接二连三地有“路祭棚”, 路祭棚都是有儿点地位的亲友世交送的,每到一处就得把影亭子抬进去,在里面上供,奠酒,搭路祭棚的主人给“影”叩头,孝子给搭路祭棚的主人叩头,外面大吹大打,大声诵经。从交道口往西一拐进了锣鼓巷口就看见了第一座路祭棚,大队人马停了下来。
这座路祭棚是四川总督之后铨大爷设的。影亭子抬进路祭棚,孝子们跪在两旁。一时鼓乐齐鸣,青烟缭绕,经生朗朗,铨大爷率领家眷奠酒致祭,二老爷不住的作揖道谢,看热闹的观众围的水泄不通。就这样送殡的队伍沿途一再耽搁,前进的速度象水牛儿漫步一样,起灵的时候才天亮,到安定门已经响午了。出了城换上了“小罩”,前面止了乐,后边和尚、老道、喇嘛、尼姑也纷纷上车先赶到坟地去,队伍轻装,速度加快,就这,从安定门到坟地这十几里地也足走了两个多钟头。
这一路上海蕖小哥俩已经顾不得悲戚了,开始是总不由得前后左右看热闹,董嬷嬷一个劲儿地捅他们,他们也就只好在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队伍中低着头看地,慢慢地往前磨蹭。到后来是又累又饿又困,轿车走在大道上颠颠簸簸,海蕖只觉得一阵阵犯迷糊,于是董嬷嬷又不时地把她推醒:“别睡啊,大风地里着凉怎么办”?海蕖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一片冬季的郊野,光秃秃的大地上断断续续排列着大小不同的坟头,董嬷嬷说这叫“义地”,埋的都是穷人。这让海蕖想到了七爷爷,他就埋在这儿。董嬷嬷突然叹了口气说:“唉!七爷爷没儿没女,临了连个打幡儿的人都没有。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知谁给往义地里一扔拉到呢。
“净瞎说,您有嬷爹,还有小熊儿,还有您的兄弟。”
“他们?都是些没用的主儿,还得我给他们奔呢!”
“哎,对了,您不还有那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