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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我告诉你,这长白山呢……”
白四老爷开始显示他那套有关满洲历史的学问,海蕖赶紧跑进屋给二位表姐妹递了个眼色,颖燕立刻接过话来说:
“阿玛,我们要跟蕖表姐说会儿话,让表姐上我们屋吧?”
“也好,今晚儿三姑娘就别回去了……”白四太太在屋里答话了,
“咳咳……三姑娘快走了,姐儿仨说一晚上话吧,我打发人给老嬷嬷送个信儿去——咳……”四太太没提新二太太。
“唉,这一走,还不知道哪天才能再见面呢!”
“瞧,太太又招三姑娘难受。”赵嬷嬷一挑门帘走里进来“走吧,三姑娘,上那屋去。”颖鸿、颖燕姐儿俩住在西厢房。西厢房只有两间,但是进身深,外间屋有一些箱箱柜柜,还有赵嬷嬷一副铺板。里间靠山墙是一铺大炕,炕上铺着“富贵长春”的炕毯,南北两头各有一张长炕厨。大炕四角各吊着一盏小红灯泡,当中是一盏大吊灯。海蕖常跟两位表妹在炕上自编自演即兴创作,或是把他们家的宝贝玩具拿出来“过家家”玩儿。
今天,一进西厢房,颖鸿就又把那些玩具从炕厨里拿出来堆满一炕,说:“蕖表姐,你挑几件做个纪念吧。”
“哟,咱们都这么大了,还拿这个送给表姐啊!”颖燕像个小大人儿似的,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的说。
“那怎么着了,这都是咱们玩儿过的,蕖表姐不管走到哪儿一看见这些玩意儿准能想起咱们来。”
“颖鸿说的对,我也正有点儿东西送给你们呢。”说着海蕖从兜里拿出两枚刻着Don't you(勿忘我)字样的法郎指环,一人一个给她们戴在手上。
“真是thank you了。”颖鸿中英文两掺着说话,很高兴。
海蕖不客气的挑中那副小猴娶媳妇,这些前边二十多个小猴中有打锣的、打鼓的、吹笛的、吹笙的、打执手的,后头是一台八猴大红轿和两台猴绿轿,个个栩栩如生,神乎其神。看见它们,海蕖仿佛又看见了二太太的那堂喜事,不由地说:“真像!”
颖鸿姐两并没有理会这句话,颖鸿把剩下的那些玩意儿扔进炕厨里,颖燕问:“娟表姐有信来吗?”
“有,问你们好呢。”
“那天我阿妈跟我奶奶还为你们的事儿抬杠来着。”颖燕神秘兮兮的说
“什么事?”
“你跟瑞表哥的事呗,我阿玛说你们俩怎么怎么般配,说‘既然当年两家有过这句话,那就干脆把三姑娘给了瑞不就结了,海蕖哪儿也别去,就住在我们家等着往大长’,我奶奶说‘那可不行,哪有骨血倒流的?’我阿玛说‘表舅是抱养得,跟她们家压根儿就没有骨血关系,结亲不碍事。’”说完了姐儿两都笑眯着眼看着海蕖。
“你瞎编呢。”海蕖的脸红了。
“真的,不信你问我姐姐呀。”
“是这么说的。”颖鸿笑着点点头。
“他们走的时候你没送这种镏子?瑞表哥一定不能“forget you”。
“你瞎说!”海蕖一把把颖鸿按在炕上,“我擂你!”
“哎呀,颖燕,还不赶紧来帮帮我啊!”
颖燕也上了炕,三个人滚成一团。
这会儿,赵嬷嬷端着脸盆走了进来“哎哟,这是干什么呢?快洗脸、洗脚睡觉吧,三姑娘要外出了,别累着。”听了嬷嬷的话,姐儿仨才松手,赵嬷嬷看着姑娘们洗漱完,钻进被窝,伸手把中间那盏灯关掉,只留着四角的小红灯。
“睡吧,不早了,有话明儿个再说。”说完就到外屋去了。
这四盏小红灯给满炕罩上一层非常柔和而静谧的色彩,很快,颖鸿就发出了匀称的呼吸,睡着了。海蕖睁着眼看着小红灯,好像又看见了阿玛和新二太太对拜的那对大红烛……
“蕖表姐,睡着了吗?”
“没有,你也没睡着?”她们俩把脑袋凑在一块儿。
“你们走后,三表哥星期六上哪儿呀?”
“就在学校里吧,不过,那天娟表姐信上说我舅舅给我阿玛写了信,叫三哥也跟我们一块儿走。”
“干嘛让三哥去,不让六哥去?”颖燕从小就跟三表哥亲近。
“说六哥小,不懂事,让三哥给我保镖。嗳,你干嘛光关心三哥?说啊。”说完捅了颖燕一下。
这会轮着颖燕脸红了:
“去你的,人家不就是问问嘛,你阿玛来回信了吗?”
“算计着也该来了。”
“那你们到底哪天动身啊?”
“初六,还有四天。”
“要是来不了信呢?”
“那谁知道哇?”
“唔……”,颖燕若有所思。
“我嬷嬷也说让我三哥去合适。我真不明白,把我留在北京我阿玛不放心,把我一个人带走,舅舅又不放心。我就这么不让人放心?在学校一天价说男女平等、自由,这算什么平等自由啊,这书是约念越糊涂了。”海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慢慢的觉得自己迷迷糊糊的徜徉在一座大山的前面,这座山一望无垠,半山腰上飘着几缕云彩,仿佛知道那就是温泉中学的“水流云在”。她正要上去,不知怎么一来就又置身于一座宫殿里了,这很像天坛的祈年殿。宝座上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地坐着母亲,她既不高兴,也不悲伤,海蕖立刻要扑上去,一看却又不是母亲,而是嬷嬷了,她看了海蕖一眼,就背过脸去。海蕖想叫却叫不出来,一下子又独自个站在了旷野荒郊里,展眼一望,四周都是水,仿佛知道那是莫愁湖,又仿佛是北海……湖心站着一个人,仿佛是瑞表哥,在向她招手,可转眼又不见了,海蕖一急就喊了出来,一下子把自己和颖燕都喊醒了。
第二天,吃过饽饽,海蕖去向表婶告辞,两位表妹依依不舍,一直把她送出大门,洒泪而别。
果然,海蕖到家就看到了二老爷的回信,同意海林偕行,只把海森一个人留在北京,告诉他假期可以住在白四老爷家。海林眼看着就要毕业,可为了给妹妹保镖,他只得半道辍学。于是,在“九一八”那撕心裂肺的歌声中,海蕖就要跟着继母,在三哥海林的保护下,向生养自己十三年、刻着童年欢乐与忧伤、友谊与亲情的北京城告别,到被小日本侵占,又被溥仪帝所青睐的东北——满洲国去了。
海森回家送行,辛亮前来来话别。他一再嘱咐海林
“无论如何也要到大姐那个地方去。长春只是你们的过路站,千万不要把它当作终点啊!”又说:
“小蕖也不算小了,把她带上,别忘了你是他的保镖。”
海森突然大声说:“嗳,我书桌里还有那副象棋呢,桌子卖了,棋子儿呢?”
“象棋?谁瞧见了?”
“准让娘一块儿给卖了。”
是啊,什么是该卖的,什么是不该卖的,没有人告诉新二太太,这里所有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陌生,也就一样的没有留恋和感情,现在既然二老爷把这个“卖”的权利给了她,那就只有由她的性子来了,只要能换成现银的都卖了。可也难怪,打发所有的债主子、还有几个人的路费开销,也够为难这位新二太太了,不卖,不卖又能怎么办呢?兄妹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再说一句话。
在新二太太的指挥下燕宅能卖的都卖了,不能卖的只剩下了老太爷、老太太、大太太的影儿和二太太那张摆在影厅子里,受过路祭的遗像,既然无法带走也只能都请到了本家的老祠堂里。现在只有后罩房西墙上高悬着的祖宗板子无法处理,新二太太压根儿就想不到该怎么办,是把它焚了还是弃之不管?因为他换不了钱,那就连一个小板凳都不如。于是,这块受子孙供奉几十年的老祖宗板子,依旧高居在那里,俯视着那间已经属于别人子孙的空屋子。
临行那天,只有骆校长来接管房子,捎带送行,董嬷嬷等着小熊来拉走那张被她留下当纪念的连三,没走。趁大家忙忙乱乱的搬东西装车的时候,海森神秘的跑过来对海蕖说:“走,咱们探险去!”说着就拉着海蕖一路小跑的进了后罩房。这间海蕖和哥哥们玩儿了多年的屋子里,除去那张连三还放在祖宗板子下面之外,已经空无一物。海森在地下捡了几块半头砖垫在脚下,蹬梯爬高上了连三,去搬那曾经神圣不可侵犯而今又被又弃之不管的黑匣子。
“哟,你这是干嘛呀?你知道那里边放的是什么东西呀?”
“管他是什么呢,先拿下来瞧瞧再说。”
“你拿得动吗?”在海蕖心里一直觉得那里头一定有很多神秘莫测的东西。
去年过年二老爷不在家,行前也没向二太太传授“米勒“的知识,也就是说这祖宗板子已经小两年没人动过它一掸子了。海森没搭碴儿,双手使劲儿把它往上一托,没成想就那么轻而易举的托了起来,因为手劲儿使得太大,那上面足有一寸厚的尘土一下子就飞了起来,立刻迷了海森的眼睛,
“快接过去,我眯眼了”海森手里托着那个黑匣子,大声喊。海蕖赶紧踮起脚去接,可飞起来的灰尘也挡住了她的视线,两个孩子一递一接,谁都没拿住,这黑匣子就在飞扬的尘土中“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并且立刻就唏哩哗啦的散了架。两个孩子吓坏了,使劲的揉着眼睛往地上瞧,这一瞧不要紧,一下子傻眼了:只见散碎得木板儿中有四个小木头人儿——两男两女。男的穿補服,戴翎子,女的穿宫装、戴钿子,同时,一股醋味儿扑鼻而来。海森定了定神,又乐了:“嘿嘿,闹了半天,大哥每年端着醋碗进去,是往小人儿身上浇哇!和着咱们就是冲着醋浇小人儿磕了这么多年头啊,真冤!”
海蕖却笑不出来,她冲着那堆散乱的木板儿木人儿发了一会儿呆,说:“ 六哥,你说这个家就这么完了?不总是求祖宗保佑吗?就这么几个木头人儿,怪不得保佑不了呢?”
“走了!……姑娘……”外院传来了董嬷嬷的喊声:“到时候了,该走了……!”
是啊,到走的时候了!这所居住了燕宅几代人的肃宁府已经不再是燕家的了,这里的主人已经改名换姓了……
离京的火车是晚上九点多的,燕宅最后的留守人员是在傍晚的时候动身的。前来接管的骆校长站在大门口的余晖中,显得格外高大。两旁是在这所宅子里工作、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仆董嬷嬷和王先生,他们默默的看着新二太太带着老亲太太和海林、海蕖上了洋车,看着送站的海森骑上自行车。骆校长挥着那只男人似的大手,老嬷嬷不停的揩着眼角,王先生一动不动的站着,海蕖不忍再看那扇熟悉的大门,那条熟悉的甬路,闭上眼扭过头去。 等到车子走到胡同口的时候,海林、海森、海蕖兄妹三人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想再看看那所生他们、养他们、在这里度过他们童年、少年时代的宅院,然而,大门已经关上了,只有几片纷飞的落叶在秋末的冷风与残阳中飘零……
作者题外话:《旗妞三部曲》(望尽天涯路)的第一部《正黄旗下》已经全部发表完毕,第二部《白旗下》将陆续发表,现将第二部目录告知读者:
第一章 祖宗的发祥地
第二章 二老爷的“衣锦还乡”
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