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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书话-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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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理二字囊括欧阳子小说的一切题材。在《那长头发的女孩》自序中,欧阳子自称她对外界景物的具体描写并不很多,人物外貌的形容,也很少。不错,我们读欧阳子的小说时,对于故事的发生背景,及小说人物的外貌不会得到很具体的概念,故事发生的地点,及人物的外表对故事本身没有决定性。但这并不是说欧阳子的小说背景模糊,而是她小说的背景是建筑在她小说人物的心理平面(Psychic plane)上。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一般,《卡拉马佐夫兄弟们》那则惊天动地的故事,实际上并不是发生在卡家的那个小镇,而是发生在卡家几个兄弟黑暗的心理平原上。而欧阳子小说人物的塑造,也是与一般小说人物不同。她的小说人物并不是血肉之躯,而是几束心力(Psychic force)的合成。这几束心力,在心理的平面上,互斥互吸,相消相长,替作者演出许多幕各式各样的心理剧来。欧阳子在她的小说中对于人类心理,最常探索的,大概有下面几个问题: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崎岖的心路——欧阳子的小说《秋叶》(2)
一个人自我身份(identity)的确定及印证。“我是谁?”大概是最常困扰我们的问题。当我们不能给自己一个确定的答复时,往往便在他人身上求得印证,证同类,证相知,在他人的身上,找回自己,往往这便是促生爱情的动力。余文瑾(《网》)不能跟唐培之结婚,因为唐培之就是余文瑾,他是她心灵的投影。《咆哮山庄》(Wuthering Heights)中凯萨琳说:“我就是希斯克里夫。”所以她也不能跟希结婚。婚姻的首决条件是肉体的结合,心灵不能跟心灵结婚,自己不可能跟自己发生肉体关系。贾宝玉其实从没有真正想跟林黛玉肉体结合,因为林黛玉就是贾宝玉心灵的投射。但是这种灵与灵的印证(identification)是不圆满的,因此余文瑾嫁了丁士忠,完成了她另一面:肉体的印证。当丁士忠冒犯到唐培之的时候,余文瑾觉得她的“自己”被出卖了,她起而反抗,护卫她心灵的完整,而当丁士忠绝袂而去之时,余文瑾便极度恐慌马上向丁士忠投降而献出了自己,因为她受不了肉体骤然分割的苦痛。余文瑾的自我,是两种心力的组成,这两种心力时常互斥互吸,而造成了余文瑾永恒的冲突及痛苦。
  吉威(《近黄昏时》)恋爱的对象是她的母亲丽芬,当余彬与丽芬发生关系时,吉威便把自己投影在余彬身上,满足了他*的冲动。当李浩然(《最后一节课》)爱上杨健时,实际上是跟他失落了的自我在恋爱:杨健年轻、内向、敏感——那是李浩然年轻时的影子。或者我们对我们的自我不满,要改变我们的身份。汪琪(《半个微笑》)不甘于作一个“好女孩”,结果摔断了一条腿,她的跌落,是一种象征性的自杀,因为身份的更改,无异于一种自我的毁灭。美莲《考验》最后痛苦的觉悟,她与保罗种族身份的差异,使他们不能站在同一个平面上相互爱恋。而当混血儿敏生(《秋叶》)狂热地爱上他后母宜芬时,他否定了他那中国父亲在他身内培养起来的理性,而肯定了他美国母亲遗传给他的激情。对我们自我的不满,有时却导引我们寻找我们自我的一个相反,以补我们自我的不足,素珍(《素珍表姐》)是理惠的相反,丁士忠是徐文瑾的相反,张芳芝(《半个微笑》)是汪琪的相反,而种种爱恨交集的关系,由是而生。
  在别人身上寻找自我,印证自我,而产生的爱情,却往往只是一种自我陶醉的幻觉,幻觉的破灭,便是欧阳子小说人物痛苦的泉源。一般人大约都生活在某些幻境中,而其快乐,也建筑在这些幻觉中。圣经中失乐园的寓言,可以用来作欧阳子小说最有效的诠释。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中是快乐的,他们快乐因为他们是盲目的,当他们偷食了“智慧之果”,首先看到的,便是自身*的丑恶,因而失去了乐园。欧阳子小说中的人物,大多因为偷食了“智慧之果”而遭到了惩罚。她的小说人物,都在有意或无意地追寻、探求,企图获得他们疑问的答案,而当认识的震惊(shock of recognition)那一刻来临时,他们突然都张开了眼睛,看到了他们或他们所爱的人那种*的丑恶,于是幻觉破灭了,苦难随之而生。不错,最后他们都获得了智慧,而这种智慧的获得却付出了极痛苦的代价。或像石治川(《花瓶》),最后满地匍匐;或像敦治突然老去;或像宏明,毁灭了他的妻子,也毁灭了他自己;像李浩然,“他从来没有这般寂寞过”;而当倩如(《魔女》)探悉了母亲那可怕的隐情时,她不得不拼命奔逃。在《魔女》中,欧阳子成功地运用了悲剧式的嘲讽(tragic irony),将剧情层层剥出,如同希腊悲剧《伊底帕斯王》一般,推往那最可怕暴露的一刻,给予剧中人雷霆似的一击。《魔女》是中国近代心理分析小说中,罕有的佳作。

崎岖的心路——欧阳子的小说《秋叶》(3)
欧阳子是个扎实的心理写实者,她突破了文化及社会的禁忌,把人类潜意识的心理活动,忠实地暴露出来。她的小说中,有母子的*之爱,有师生的同性之爱,但也有普通男女间爱情心理种种微妙的描述。人心惟危,欧阳子是人心的原始森林中勇敢的探索者,她毫不留情,毫不姑息,把人类心理——尤其是感情心理,抽丝剥茧,一一剖析。但是我们看到了欧阳子的这些心理剧后,不难觉出,作者对她那一群为了爱情,受苦受难的人物,是怀着深厚的同情及无言的悲悯的。我们的耳际似乎一直响着她的《魔女》的声音:“真正的爱情,是永远的痛苦。”
  编    注
  欧阳子,本名洪智惠,民国28年(1939)生于日本广岛,台湾南投人。1957年入台大外文系,大三时与同班同学白先勇、王文兴、陈若曦等人一同创办《现代文学》杂志。1962年赴美,获爱荷华大学小说创作班硕士学位,后又入伊利诺大学进修文学课程。1965年,随夫移居德克萨斯州。
  欧阳子在创作和评论两方面都令人刮目相看。她的小说《那长头发的女孩》虽然和《秋叶》是同一本书,却一改再改,每一篇小说都经过重写或大改一番,甚至于同样叫《秋叶》,尔雅版和晨钟版的又不一样。一个小说家如此再三修改自己的作品,在世界小说史上,欧阳子也将是一个特例。至于她的评论集《王谢堂前的燕子》,欧阳子以精细入微的观察,为《台北人》各篇作了详尽的研究与分析,带我们进入白先勇缤纷扑朔的小说世界之中,使读者不止认识《台北人》展露的一面,更能捕捉到字里行间、小说深层的幽微隐晦……这本深入浅出罗缕详尽的著作,书龄已超过三十二年,销售十三版,成为文学评论的经典之作。
  欧阳子创作之外,也翻译,她在1972年,为晨钟出版社译过一本西蒙波娃的《第二性——女人》第二辑;1977年,她为尔雅出版社编了两册《现代文学小说选集》。
  欧阳子因目疾,停笔五年,撰写另一册论评集《跋涉山水历史间》:赏读《文化苦旅》,又因眼疾数次入院开刀,皆未成功,左眼终于瞎去。
  长篇小说写了四十余万字后,一则因发现结构失败,难以补救,二则因急欲摆脱那诡秘法律案件的日夜牵萦,乃将全部手稿撕毁丢弃。
  欧阳子出版的书
  《那长发的女孩》
  短篇小说 文星书店 1967年6月
  《秋叶》
  短篇小说 晨钟出版社 1971年10月
  《秋叶》
  短篇小说 尔雅出版社 1980年9月
  《王谢堂前的燕子》
  评论 尔雅出版社 1976年4月
  《移植的樱花》
  散文 尔雅出版社 1978年4月
  《欧阳子自选集》
  选集 黎明文化公司 1982年7月
  《生命的轨迹》
  散文 九歌出版社 1988年5月
  《欧阳子集》
  短篇小说 前卫出版社 1994年
  《跋涉山水历史间》
  评论 尔雅出版社 199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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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台北——王盛弘《关键字:台北》
王盛弘出版过六本散文集:《关键字:台北》是他的第七本散文创作,他也得过各种重要散文奖,在散文界里,因为他修炼出自己的风格,所以能另树一帜。他的早期作品《桃花盛开》《假面与素颜》便已透露他是一个心思极为敏感细致的作家,他自称对琦君的散文情有独钟,琦君散文温文尔雅、直书性情的风格,可能对他的早期作品有启示作用,那两本散文,一些童年往事,写得真情毕露,下笔流畅,根基扎实。《草本记事》(后改名为《都市园丁》)及《一只男人》因为题材特殊,文风也就各异。前者是一本植物百科,但作者对于花花草草的一些超级感应才是这本书最可读的地方:阳明山上晚间茶花落地的声音,作者也有特殊感触。而后者则是一本无所保留的忏情书了,在台湾的同志书写中恐怕还是首创。自此以后,王盛弘的文字风格便加速地起了变化,到了《关键字:台北》,许多篇已经滑入跳跃、剪辑、蒙太奇重叠的后现代世界里去了。
  王盛弘生于1970年彰化和美镇,十八岁才负笈北上求学,此后一直在台北工作停留。这个时间点与地理迁徙,对他的写作有重大影响。王盛弘的写作心理似乎一直存在着台北和彰化和美两大区块,城乡之间的矛盾与紧张往往也就反映到他的作品里。虽然他在台北居住已经二十年,但始终似乎未能完全与这个城市取得妥协。他写过初上台北读书,乡下孩子进城的兴奋与彷徨,在大学里与女同学跳舞时的慌张笨拙,那时候是80年代后期,台北正迈向一片荣景的鼎盛时期,也是许多外地人来追求各种梦想的地方。和美少年到台北来,大概也一直在寻梦。可是这个“无情城市”久不久总要刺他一下,使他不得不回过头去,瞭望彰化乡下那片绿油油的田野,以求得心灵上的止痛疗伤。在王盛弘的几本散文中,总有几篇,突然会跳回家乡和美镇去,写出一片牧歌式农家乐的景象:务农的父亲在田中耕作的身影、乡亲们闲话桑榆的画面,那些文章里,有耀眼的阳光,拂面的稻香,是王盛弘作品中最贴心、最真挚的描写,写到中风后的父亲,更是情不自禁。但当他笔锋转向台北的时候,马上天地变色,进入了一个海市蜃楼式的世界。
  《关键字:台北》里的文章,背景当然都在台北,但除了少数几篇外,描写的都是这个都市特殊的一侧风貌:欢乐台北。书里几乎囊括了台北各种欢乐场所:新公园里的陌生邂逅(《夜游神》)、健身房里肌肉同志的孔雀开屏(《天天锻炼》)、欢乐轰趴(《夜间飞行》)、欢乐海滩(《暗潮》)、网路上的欢乐族(《花盆种猫》),当然还有欢乐吧。这些场所作为背景,作者也就经历了数不清的欢乐离合。
  2001年王盛弘出版了《一只男人》,整本书几乎都在诉说“一只男人”寻寻觅觅在搜找另“一只男人”的故事,书名颇具寓意,“一只”形单影只,“一双”当然就成双成对了。可惜那本书到最后一页,一只男人终究未能觅得另外一只,无法修成正果。近些年台湾文学并不乏同志书写,但多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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