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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参见出云公主。”
“起来吧起来吧。”我不耐烦地敷衍他们。这么些年过去,我早就习惯不是公主的日子,也无谓这些繁文缛节。
我把食盒丢到桌上:“喏,带给你们吃的。”
要是在平日,包金刚一定扑上来,将这些点心挨个舔一遍,吐口口水,以宣示所有权,但如今他只是敛首立在一侧:“臣谢公主。”
说是这样说,动却一点儿也没动。
嘁,真没意思。
金需胜在我的对面立定,满脸严肃:“臣三年来,从未敢忘却一点国耻,亦从未敢耽于玩乐,心里有事,自然无胃口。公主将来是我们的统帅,陛下的旧部还需公主振臂一呼,号召群雄,还望公主能时时刻刻将职责牢记于心,不叫我们失望。”
……我尴尬地把嘴里塞的半块点心吐出来,这果然是金需胜的语言风格,行事作风。
“臣,三年来只要一想起当日陛下与殿下惨死之景,便觉怒火万丈,恨不得将仇人凌迟剜骨,炮烙分尸。只是当时公主尚年幼,我等旧部因遭迫害,失散各地,光是联络就花了半年。而后更要统筹规划,安插眼线斥候,尚未稳固之前,尚不敢与公主坦言。”
“如今我们已初具规模,若是趁商敬之那老贼刚登上龙椅时局未稳时与之对抗,也未尝不可。所以有些事情,公主想必是该知道的了。”
他说的话像一根针,戳到血肉里,还要搅一搅,一针下去,倒是要沁出三滴血来。
“殿下与陛下遭难的那日,臣正在殿外,因臣的身份一直保密,商敬之他们只当我是个普通太监,也没有提防。公主,臣接下去要说的话,希望您一个字一个字听清了,记牢了,不要忘,也不能忘。”
“外面总以为陛下与殿下是被囚冷宫中,因宫殿失火而亡。其实不然,殿下当时正年幼,长得亦清秀,商敬之遣了数名昆仑奴,当着陛下的面糟蹋了殿下,臣于宫外,听得殿下惨呼连连,而后,竟连声音亦嘶哑。陛下亲眼见殿下受辱,气血攻心,暴毙而亡。殿下则不堪受辱,撞柱自尽。”
“商敬之待两人死后,方制造了火灾,将两人尸骨焚于其内,而后陛下与殿下的尸骨,连带着整座冷宫的残垣废墟,一同被埋入地下,连一个像样的棺椁都无。”
“云氏众人,男则被贬为奴,或于矿下被埋,或于山中遭滚石压死;女则充为军妓,红帐内每日便要拖出一具尸体,下|身流血不止,死相狰狞。”
“公主,这便是陛下与殿下真正的死因,这便是云氏众人的下场,你可听清楚了?”
金需胜说得这么平淡,好像是讨论家长里短,我不知道他是花了多大气力才能将这番话说得这么宁静无波,可我的世界已是天翻地覆。
我胃中翻腾,益发想吐,终于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只觉得屋外那些赌徒的叫喊声时远时近,一时喧闹一时宁静。又不知道哪里刮来的风,一阵冷一阵热。
商陆,原来事情是这样的。你知不知道?又叫我如何同你在一起?
包金刚替我倒了一杯茶,神色间颇有不赞同,对金需胜摇头:“何必说得如此详细,公主金枝玉叶,何曾听过这等龌龊肮脏之事。”
金需胜仍然是古井无波的样子:“臣有罪。臣亦不想这些事污了公主耳朵,只是臣想提醒公主,国仇不可放,家恨不可忘。”
商陆啊,你听到了么?如今我要为着我云氏上上下下流成河的血,我要为着我父皇和云二不得安宁的尸骨,放弃你,也放弃我自己了。
我又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慢慢啜完一杯茶,告辞的时候想笑一下,却发现脸上肌肉僵硬,接着发现四肢身体皆麻,想是血流不畅。
出去的时候那几个护卫明显松了口气,互相看了一眼,跟在我身后走。
整条街上都是人,我却仿佛置身空城,行尸走肉一般走到王府前,只听得身后有个护卫说了一句:“到了。”,这才缓过神来。
我一只脚刚迈进门槛,便看到商陆大踏步朝我走来,我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他已勒住我的手腕。
“去哪了?!这半天你去哪了!”他朝我吼。
我愣住了,我从前和商陆在一处,无论怎么闹,怎么荒唐,顶多惹来他板着脸的一句“胡闹”,这样滔天的怒火,我却还是头一次见。
“我……我去买包子。”情急之下我想了这样一个极其敷衍极其没有技术含量的谎言。
“府里没有吗?!”他还在发火,像一只四处喷火的龙,有些歇斯底里。
下人纷纷奔走,生怕无辜遭到商陆的迁怒。
我却忽然颓然:“商陆,何必呢。”
他看着我的眼神,既惊怒又后怕。
“你这样关着我一辈子?像鸟,像猫,像狗?”
“我……我不知道。”商陆往后退了几步。
“我只是想你留下来……你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只要你在就好了……”
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你不是嫌我冷,嫌我不会说笑话吗?我这就逗你笑。”
他把手放到左胸口,努力勾起唇角:“小茴,你剖开我的胸膛,挖出我的心看一看,拿到秤上去称一称,不像白菜萝卜,沾点水带点泥,我这颗心实打实的,绝对不缺斤短两。”
这个笑话很失败,我不仅没有笑,反而被他逗得流出了眼泪。
他看到我的眼泪,怔了一怔,低低地道:“在你心里,我排不到第一位,国仇家恨,样样都在我前。”
“你呢?你难道就把我排在第一位?你的东川王呢,你不做了?”我的眼泪刚刚流干,听了这话,又汹涌而下。
我不曾想到,商陆疯魔了。
我话音刚落,他便从马厩牵来一匹马,抱着我一同跃上马去,马鞭落下之时,那马嘶鸣一声,直冲门外朱雀街而去。
我慌了:“商陆你疯了!”
“我不做东川王了,你是不是也能不做云小茴?”他却显得很冷静,一路疾驰,一路盘算。
“我们先去白玉京城郊躲两日,等到搜捕一过,北下往东川,我的旧部与兵力皆在那里。到那个时候,你我隐姓埋名,做一对最普通的夫妻,你别担心,三年前我什么都不是,也养得起自己,如今我就算不是东川王了,也养得活你。”
他低头看我:“我是认真的。”
我们走了一上午,最后在白玉京附近的那座小镇停下,依旧是三年前的风貌,那时的云小茴是个乞丐,那时的商陆是骠骑大将军,有些事情,真是不能回忆,一旦回忆起来,伤神伤心,没完没了。
商陆下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攥得都有些痛。我看着他另一手牵的那只马如此闲庭信步悠然自得,莫名地产生了羡慕嫉妒恨。
我对商陆说:“我饿了。我要吃包子,肉包子。”
他应允,把马拴好,牵着我的手去包子摊买包子,依然是紧紧的。
这包子摊生意似是十分兴隆,周围围了许多妇人,我与商陆在人堆里一站,立刻就显得扎眼了。
好吧,虽然我与商陆现在的阶级立场是敌对的,但是遭到外敌,还是要一致对外,我打掉了无数只状似不经意地落在商陆腰上臀上的肥手,恨不得把商陆整个人圈起来。
包子摊周围的人渐渐变少,不少人提了包子,还回头看着商陆指指点点,口中啧啧赞叹。
我心里愤怒,我的念头里商陆只是我一个人的,可是想到我们如今的情形,又觉得伤心难受。
终于轮到商陆买了,这包子铺的老板娘是个年轻妇人,看到商陆,两个眼睛里冒出幽幽的绿光来,热情地给商陆介绍特色:“这是咱地方上的特色,笋干包子……什么?要肉的?”
我趁着他们俩在交谈,飞快地弯腰,附在包子摊旁一个乞丐旁边说了一句:“去白玉京富贵赌坊,找一个叫包金刚的人,告诉他云小茴在这。”
“肉包子啊……牛肉包子如何?猪肉的太腻,咱这包子……”
我直起身来,这边妇人还没有介绍完。不知这妇人是有多喜欢商陆那张脸,一个包子愣是被她介绍出了满汉全席的气势,我眼见着商陆那眉毛快要皱成包子褶了,连忙出声救他:“猪肉,就是猪肉包子,五个大的五个小的,用荷叶包。”
那妇人被我打断向商陆搭讪的机会,不乐意地低头去拿包子,商陆这才淡淡看过来:“刚才和那乞丐说什么?”
我心里一惊,被商陆那双眼睛一瞧,差点儿心虚得全盘托出,幸而关键时刻扛住了,我坦然地说:“给了那乞丐几文钱,告诉他他还这么年轻,有手有脚干什么都行,做个讨饭的,真让人看不起。”
商陆闻言,特意仔细看了看那乞丐,最后似乎是信了,没说什么,拿着包子带着我走了。
我心里忐忑。方才那乞丐,是赵十六一个小兄弟。我从前和赵十六在这一带乞讨,有时也会分些钱给他,他便哥哥姐姐叫的欢。
只是三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亦不知道我方才那番话他听清楚了没,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听我的去做,但无论如何我知道,我不能让商陆这么带着我走。
商敬之不会放过他。
这是一场恶战,需得填饱肚子打起精神应付。
抱着这样的心思,我恶狠狠地吃掉了三个小包子两个大包子,吃得直打嗝,不断冒出成分复杂的一团团热气。
商陆不说话,看着我,半晌递给我水囊:“你是不是把包子当成我来吃了?”
“没有,包子哪有你英俊非凡。”我朝他笑,“放心吧,我不恨你。可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商陆没有理我,但凡我说类似这种意思的话,他都用一张寡淡的脸来面对我,很严重地打击了我的积极性。
我们吃完包子,喂完马,继续上路。
像暗夜行舟,茫茫然不知身往何处,前路未卜,人心难安,也许我与商陆对彼此的真心实意,最后也不过消磨在以后的岁月中罢了。
正文 三十一
三十一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和商陆走到了白玉京北侧的一个小城郭,我再一次确定了我是真的永远弄不懂商陆的思维。
因为我们这一次分明是仓促中择路而逃,没有准备,没有计划,谁也不知道还要走多少旅途,最终会在哪里落脚,可他居然镇定自若气定神闲,像是在旅游散心一样。
唉,我有点挂心我藏在枕头里的那些银子,不知道会不会便宜商陆,或是商陆以后的枕边人。
我们在城东一家小客栈住下,彼此都不大有胃口,于是叫了两碗鸡蛋挂面,面是用敞口的白瓷碗装着热气腾腾地端上来的,碧绿的葱丝映着白瓷,倒很有些清亮的色泽。
商陆一言不发,在我对面大口吃面,我挑了一根面,味同嚼蜡。
我摩裟着瓷碗光滑圆润的边缘,忽然很感慨:“商陆,东川那里的风俗,一个家里面一个碗代表了一个亲人。老人说两双筷两个碗,就是夫妻两个,磕磕碰碰的就过了一辈子。”
我从前也听到过这种风俗,却从没有放到心里去。此时在这样昏黄的灯光下,在油腻腻的木桌上,陡然便想起了这样温情的说法。
商陆不明所以,静静地看我。
我冲他笑笑:“没什么,我就想打个比方:商陆,你是我的白瓷碗。”
盛过酸甜苦辣,盛过世间百味,被手摩裟着,愈发温润柔和,敛了各种滋味,百转千回,像是鸡汤拌米饭,能暖暖地一直熨帖到人的心里去。
只是我等不到一个圆满了。
商陆还是不说话,他看我的眼神令我喘不过气来,像是胸口挨了一个闷拳,起先感觉不到什么,慢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