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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假的,她自己明白,那个站在龙案之后望着她的人,也明白。
分不清自己心里翻滚起来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只觉得那东西似冷似热,她不只一次跟自己说过,那个人不是兰儿,她明白,那个人不是,可目光从那人身上掠过时,她就是不自觉的去望那人的眉,那人的眼,看到那人原本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稍稍红润了些,她竟然会有一种喜得微微心疼的感觉……
那人,是她救回来的,是她一手救回来,从南王手里把他讨下来时,他已是伤得奄奄一息的了,她守着他,除了不分白天黑夜的要和南王周旋之外,她便是衣不解带的守着他,有几次,佾情在一旁看着她,对着她伤心得话也说不清的哀哀的哭,她转过头笑着安慰那个哭得莫名其妙的傻小白,另一手却依旧轻轻柔柔的抓着他的手,不肯放松,仿佛她那只手只要放了,那榻上的人便会化成一股烟消失不见了一般。
苦熬了三天四夜,那人总算是醒了,那几夜之间四儿曾经不只一次的对她说过,这个人,身子原本就因为有异药沉积而变得不实,之后又一直颠沛流离伤了根本,如今更是伤得危及了性命,即使救过来,恐怕也会损寿,若说一个人锦衣玉食能活到七十,生活困苦能活到五十,那么这人病体支离又内外皆损,就算以后琼浆仙液的苦心调养恐怕也活不过三十……
活不过三十——
她仿佛没听到过那句话般的,只看到那人睁开了眼,她便高兴得几乎不知所以,仿佛,她硬是把什么曾经失去过的东西又抢回来了一般。
那人睁开眼后的一瞬似乎有些慌张,但等到用手抚上胸口时,那眼里的慌张便一点一星的渐渐褪了干净,那一瞬,她看在眼中,心里不知是冷是热的异动了一下,但接下来的日子,她依然悉心竭虑的照看他,给他上药,喂他吃饭,帮他洁身,他从始至终都再未露出过一丝慌张,她也做得越发顺手自如,仿佛天生便该侍侯他一般,慢慢的,她发现他沉默不语,不是因为不愿而是因为天生不能,又慢慢的,她发现他虽耳不灵听口不能言但却能辩人口型,所以,在她对他说出‘咱们可以回去了’这句话时她终于在他眼中看到了沉默之外的东西,虽然那丝喜悦只是一闪而过的,却恍若星火般暖疼了她胸口下的某个东西。
他虽不说,但她却知道他心里的想——按四儿所说,男子胎晶,从种上开始的第三日便开始初步显形,她看过他胸上的那块,据四儿说应该已是半月有余的了,这异世男子结晶多为三个月,也偶有四个月才熟晶的,胎晶结熟之后必须尽快取下,然后放到胞衣树,由胞衣树生出的果囊继续孕育,约十日后果囊成型,里面的孩子也会适时脱出,之后有钱人家会用混了胞衣树汁的奶品喂养婴儿,而没有钱的人家便用胞衣树汁混了稀粥来喂——那人胸上的痕迹已显了初型,她对着那人的眼,许诺,让他的孩子,生在那个她的身边,那人一直沉默无波的眼,微微起了涟漪,她望着,胸口下又似冷似暖的动了下,然后之后的日子,便是在奔波中度过了的。
她为了他,特意把若狭又为景怜准备出的宽大马车借了出来,她刚开口时那任性的孩子不但不乐意,看那模样甚至仿佛她羞辱了他一般,恨不得咬她一口才解恨,但等她想再寻别法时那脾气古怪的小东西却又咬牙切齿的硬逼着她让她把他抬上他的马车,一路上她为他递水喂饭便都是在景怜那双恨得血红的眼睛的瞪视下完成的,她为了让那脾气古怪的小东西少点怨恨,自然就少不了小小的安抚安抚他,好在那小东西脾气虽坏,但心性却也不是太糟,一路上至多只是对她冷嘲热讽个一二,并未在做其他。
一路过洲遇府都未再做停歇,行程线路全是怜香惜玉所选,她曾对因为在马车里颠了一天而形容委顿的佾情说她会留下怜香惜玉中的一个,再留下一部分人,让他跟着她们慢慢往回走,不用再这么辛苦,可那小傻子却哭得稀里哗啦的拉着她的手,用累得打颤的身子拼命腻着她,让她不要扔他……她原本还想笑着欺负欺负他,可不知为什么那笑还没爬上嘴边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从没想过要扔下佾情……她不会扔……佾情……红玉……春航……茹叶……蕈香……他们全是她心尖儿上的肉,她怎么可能舍得了他们?怎么可能?舍得?
她舍不得。
之后的行程,依然匆忙而且辛苦,她还是一心一意的照看那人,但却不像之前那样任由自己把自己蒙住了心窍,所以——
所以她看到了佾情那双总是泪汪汪的眼睛里想掩饰住的委屈和心慌,也看到了红玉越发瘦下来的脸上沉淀下的无言和沉默,还看到了怜香惜玉眼眉间的焦灼——
也因此所以,她确定自己心里的不舍,所有的人她都舍不得,那么,被舍下的就只能是……之前那个一直被她藏在心里的,一直在为自己当初所做下的决定后悔无比的自己了。
她其实从很早很早就已经在后悔,从那遭受了百般折磨的瘦弱身子在她面前完全凉透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开始后悔。
她曾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当初她没有犹豫那一瞬该有多好。
如果她没有犹豫,也就不会选择那条让她后悔至今的路,如果她没有犹豫,她就可以逼着兰儿把药吃下去,兰儿只要不死,就算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又怎么样!她会陪着他,白天她会陪他解闷,晚上她会陪他暖被,她不会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她知道她自己能做到!所以,她才更后悔!
她不想自己这么后悔。
所以她才一直努力让自己忘记她的这份后悔,她不让自己想起兰儿,不让自己想起自己心尖上这块被刀插烂了一般的伤口,所以她才会一直迟迟没有去接红玉,她不过是不想面对自己心上的这块痛!
“不看了?”龙案后传来一声微冷的低问,跪在下面的瑞珠微微动了动,没有抬头,女帝扫了一眼一旁直立不语的沁言,忽然转目道:
“我放你这许久的逍遥,你可歇息过来了?”
瑞珠跪在下面,微微的点了点头,女帝见瑞珠一直低着脑袋不说话,停了停,忽然指着一旁的男人,渐渐放柔了些声音的低声说:
“我知道你一路护他不易,所以特地叫他今日出来谢你,之前你不知他与朕的关系,所说所想朕皆不再怪你……朕也知道你这次出使若狭吃了不少的苦头,那若狭皇子你也本不愿娶,所以朕还是那句话,你想要什么只管对朕讲,朕赏给你。”
瑞珠跪在下面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动,静了静,忽然抬起眼望向龙案后的女人低声道:
“……臣妹只愿王姐能好生待他,再无别求……”
她不求别的什么,因为她早就知道那人是什么。
那人是若狭的细作,是她王姐的男人,是她沾不得碰不得的东西,当初在肖南边营里,那个女人满是讥讽的把所有事全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了她——
那个男人能在秋猎中突然出现,自然不是什么山精狐魅出来作祟,她们原本策划的不过是一场英雄救美的简单桥段,却没想到那个男人身上的异香意外得引发那只凶兽的狂性,让女帝心生警觉,使那次在秋猎中接近女帝的机会白白流失。
后来那个男人又在百花宴中化身小倌儿惑人出场,神秘遮掩住的容貌和动人魂魄的舞姿目的不是别人却是瑞珠,她们本想凭着那人与兰儿相貌上的几分相似,再加上她们特地去出兰儿的墓里掘出来的东西,制造一个契机让瑞珠把他收入府里,却没想到阴错阳差,瑞珠没有碰到沁言,却被便衣出巡的女帝把沁言带回了宫里。
“好生待他?他凭什么?”
冷哼出声,女帝的目光转到那个面目苍白的男人身上,原本放柔的面目渐渐紧绷了起来,那男人明明苍白无奇,残弱卑贱,却让她异样的眷恋,原本她以为自己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却没想到即使是在怀疑起那个男人的身份后,她依然不想面对现实的把他留在身边,一直到他——
他究竟敢私自吃了琼果,又骗她也吃了,然后带着她和他的孩子逃走!
“你还想着他?”
冷笑着用手指着一旁静立的男人,女帝发白的脸上露出一种由愤怒别的什么东西混合出来的古怪神色,瑞珠木着脸低下头,不再言语,女帝怒极反笑的又冷哼了一声,沉默了半晌,忽然想起什么一般的又冷笑了一声,自语般的低喃了一句:
“瑞珠啊……咱们,果然是姐妹啊……”
跪在殿下的瑞珠身子微微震动了一下,殿中一时无声,冷寂了很久,才听到女帝在龙案后忽然漫不经心般的开口道:
“上次相见太过仓促,未及问起你这次出使的详况,听闻你等因遇风雪在边境大营滞留了一些日子,应该是见过咱们的震北大员了,我凤栖一国能年年国泰民安全靠这位震北军神,朕虽说年年都能见她一面但终是姊妹情深,只恨聚少离多,你说若是我传旨命她进京叙命,留她在京里小住上个一年半载,她可会愿意?”
跪在下面的瑞珠身子又是一震,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抬头的欲望,瑞珠死死的低着头,木着脸不吭声,殿里又静寂了良久,龙案后的女帝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声问道:
“听说你府里最近有些小动静,莫非你才刚刚回来,就又开始厌了这京城里的是是非非了么?”
“……”瑞珠跪着,低着头不说话,女帝又沉默了半晌,忽然从鼻子里短短的轻笑了一声,放柔声音道:
“算了,你既不愿意,我也不再接着勉强了,反正之前我也应允了你,你自幼便不是和人争名夺利的性子,你既想走,就走吧,安安静静的去你的瑞王封地过你的平和日子去,等有了七八个孩子,你的性子也成熟稳重了之时再回来,到时你我姐妹再执手相聚……”
瑞珠跪在地上静了半晌,脸上分不出悲喜的有些木,停了停,身子往前动了动正要磕头谢恩,龙案后的女帝忽然又说了一声‘等等……’,瑞珠半跪半趴的保持着那个姿势停了住,也不抬头,女帝一双凌厉的凤目盯着她的头顶看了半晌,动了动嘴唇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不过是叹了口气,背过身疲累的挥了挥手低声道:
“算了,你先回吧……过十日是男后所生那位皇女的周岁小庆,朕到时要大宴百官,你也来,然后……再走吧。”
“臣妹谢皇上恩。”瑞珠听女帝说完,又等了等,才一个头磕在了地上,然后站起身,瑞珠头也不抬的一步一步退出了偏殿,迈过那道门槛,门外的女侍静悄悄的把殿门带好,转过身,瑞珠无意识的抬起头望了望头上黑漆漆的天,这才惊觉现在已是入了夜。
瑞珠就着沉沉的夜色走出皇宫,宫门外怜香和惜玉早已等候了许多时候,骑上马,瑞珠下意识的转过头最后望了一眼在沉沉夜色显得巍峨高大的重重宫墙,忽然催马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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