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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牵着马,马上驮着佑生,先走到马车店。看准了最便宜的板子车,和老板说好了价钱,然后又向老者所说的热闹地方走去。沿途的人渐渐多了,有些人盯着我们看,有的还指我们。我不理不睬。
第六章◎讲书(2)
到了那地方一看,我心中喜悦。只见一棵大树立在一个小平场的边缘,环着场子有茶馆、饭馆之类的店铺。沿途看来,这确是这小镇最繁华的地方了。
大树下坐了一帮流浪儿童,正嬉皮笑脸地看着我们。我牵马走过去,提了馒头袋子,到了小乞丐们面前,一人递了个馒头,微笑着说:“孩子们,帮叔叔我(真别扭啊)一个忙,可不可以?今晚我再请你们吃馒头。”他们愣愣地点了点头。
我正色道:“你们去各处大声喧哗,说有一位远方来的还俗和尚,名叫任云起,曾游历五湖四海,胸中有无数轶事奇闻。今日午时三刻,将在此大树下开讲神奇史事,战争风云,曲折往复,精彩无比。首场免费,后面不想听的就不要交钱了。你们帮了我这个忙,一会儿可以来维持秩序,免费听我演讲,晚饭还有馒头。”
他们一哄而散。
我一把抓住了一个样子挺机灵的小男孩说:“你去李郎中处,说刚才与他交谈的云起将在这镇中大树下演讲精彩故事,让他带了笔墨纸砚,一桌一椅,另加一小块木头前来帮我搭台子。”我算赖上李郎中了,没别人哪。
我转身抱下佑生,让他倚树坐下,然后把马拴在树上。回身到他身边坐下,等着李郎中的到来。
这里我介绍我一个独特的家庭背景:我的父亲乃一个不可救药的京剧戏迷。他还不是迷所有的戏,只迷马连良和“群借华”(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我现在回首往昔,只能用“精神虐待”这四个字来概括他在我幼年时代加诸我身上的种种京剧熏陶。自我记事起,我们家就日夜充满了“群借华”之一的录音。可恶的是,他对音响的其他功能一窍不通,却知道怎样反复播放一段他喜欢的唱腔或对话。许多次让我听得近乎疯狂。别的人家播个交响乐之类的高雅东西,我天天耳中回响的就是那些京剧的对话唱段和叮叮当当的锣鼓声。气煞人也!我之所以变得性情残暴,想必是因儿时苦难所致。但谁能想到今天我要凭此经验挣出我的马车呀!我爸要知道了还不摇头晃脑地要我谢谢他(想都甭想了您)。
说到此,您应该知道我要干什么了。正是,我要在这儿演讲赤壁之战!我虽然熟读《三国演义》,但觉得说起故事来,京剧“群借华”更适合。许多对话是现成的,只需把唱腔白话讲出来就是了。
千万不要小看这赤壁之战的魅力。记得我年不到十岁,第一次读到三国此处时,已是夜里。被监督睡觉之后,偷偷摸摸地蒙在被子中,提心吊胆地听我父母的动静,拿个手电筒看完了那几章。对没听过的人来说,这绝对是好故事!
我正在脑海里复习那些儿时不堪回首,现在却印象生动、意味无穷的“群借华”之种种对话和场景时,忽觉得佑生的一只手轻轻地拉住了我手。我扭脸,只见他的紫肿脸木然地对着我,但我知道他在担心,一时心中温暖,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说:“别害怕,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我任云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这镇上兴风作浪,浑水摸鱼的本领!”他抓得更紧了,竟有点儿发抖。
我忽然想起我若讲书,必然招来众多人的注目,会给他惹出麻烦,就说:“佑生,我一会儿将引来很多人的注意,你应该藏起来。我让李郎中把你安置在他那里等我吧。”
他把另一只手也握在我手上,低了头,低声说:“不必。”
我说:“那你被人发现了怎么办?会出事的……”
他打断我说:“没事的,我不离开。”停了一下又说,“没人会在逃跑时还听书的。在这里,反而好。我要听你讲书。如果出事,你就千万别露出你认识我。”
我气愤地说:“你真烦人哪!多少次了,又说!忘了我说的关于蚂蚱的话了?”
佑生说道:“不要!会很危险……”
危险?以前的哪次不危险?我说道:“你就别再废话了!佑生,如果我没记错,从一见面,你就老出这种馊主意。知道的说是你看不起我,一有机会就贬低我,不知道的会说我本来就是个背信弃义、不折不扣的叛友之人!你说你这样对吗?是不是在毁我?真不够朋友!”
第六章◎讲书(3)
说实话,我对死亡本身已不再恐惧,可事到临头,我还是会拼命求生,这大概是本能。可佑生已经不是个我能扔下的陌生人了,我背着他骑了一路马,我们在破庙里聊了天。如果以前在废墟上我还存了丢下他的念头,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不管他。如果真出了事,我很有可能被吓得半死不活,但十有八九,我也会哆嗦着为他拼死算了。这真是胆小如鼠和胆大妄为的完美结合。
想到这儿,我嘿嘿笑起来,侧脸看他,见他低着头,握着我的手,不说话。大概生气我说他不够朋友。又想起他的腿……他也是一片好心,我不该这么骂他,就忙轻摇了一下他的手说:“佑生,你够朋友还不行吗?本来是你又说错了话,可咱们谁跟谁?我不生气,你也别生气了。”我现在已经是倒赔本儿做买卖了,哪里还有唇枪舌剑的影子?
他也不抬头,轻声说:“没有,生气。”
正说着,就见李郎中一路飞奔而来,后面跟着几个人,一个拎了把椅子,另外两个抬了一张桌子,上面还躺了个人!那躺着的人怀里抱着一卷纸,支棱着的两只手里,一只拿着支笔,另一只握着砚台。看来那些是求他看病的人哪!
他跑到我面前,几乎是披头散发,衣衫凌乱了。我忙站起来一抱拳,谢字还没说出来,他已经在那里指挥上了,“放下,放下。你,快下来,椅子放那儿,纸什么的放桌上……”
他回头看我,“你要写什么?”好,客套话全免了。
我略一沉吟,说:“你就在一张大纸上写:千古流芳,赤壁之战。赤是赤裸裸的赤,壁是墙壁的壁。”
他拿起笔,对旁边半死不活的一人说:“你研墨!”呵,这简直是另一个我呀!
他大笔一挥而就,我一看就傻了,这简直是蒙古文哪,敢情医生的书法古今相同啊,谁也看不懂。我看旁边研墨的人有气无力的,只好说:“可以了,我的小弟也可以写。”
转身拉佑生起来,连抱带拖地把他弄到桌前说:“你写!周正就行。我的毛笔字像狗爬着写的。”
他叹息了一声,伸手拿起了笔。就这样,他一条右腿站着,左腿拖在地上,我在左边搂着他的腰,他的左臂搭在我肩头,颤颤巍巍地,给我写了三张广告。他的字清俊挺拔,煞是好看。(日后这三张字成为无价之宝,被人疯狂追捧竞拍,那是外话了。)
我让李郎中把广告贴在小场地周围,把桌子选了位置放好,摆了小木头在桌上。忽然想起了个事情,就对刚刚贴了广告回来的李郎中说:“我还要一扇门板和一副床褥,我的小弟用。”他一转身,对那几个跟来的人说:“听见没有?快去找,你们回来我再给他看病!”好,比我狠。
等门板搬来后,我让人把门板抬到正对着桌子的地方,好让我容易看着佑生。我把他扶到门板上躺好,头下的褥子折成个枕头,让他的头枕在上面。给他严严实实地盖好被子,帽子下只露出一张嘴。
人们渐渐地聚过来。我坐在了桌子后面。李郎中对着我在佑生旁边坐下。一个神色有些傲慢、穿着讲究的年轻人也坐在了前面。小乞丐们在四周坐了,围着中间零零散散的人们。我微微一笑,轻吸了一口气,啪地把小木头拍在了桌上,众人一惊。
“诸位父老乡亲,我云起曾游历千山万水(坐飞机不过两小时的事),观遍五湖四海(电视啦),见识过许多奇闻轶事。我现下所要讲的,是奇中之奇,异中之异,更难得的是人人事事具是实情!话说有一中华之国,山川秀丽,国土丰饶。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有过一次神奇瑰丽让人叹为观止的大战——赤壁之战。其中曲折机关、风流人物被后人传颂千载而不衰,我在此就为大家细说根源!”
话说北方曹操挥兵南进,一路长胜,以二十万精兵加各方降兵部众,共八十三万人马,陈兵大江北岸,要一扫江南。南方刘备只有两万步兵,号称五万,孙权则只有三万水军。
第六章◎讲书(4)
介绍了背景,我微笑着看着大家,“诸位,一方是八十三万,一方是两万加三万,这仗还用打吗?”大家满脸困惑。
我一拍醒木,“可惜这世上万事,俱在人为,而并非只靠数量多寡。我这里要为大家介绍两位人物。”
一是东吴三万水师都督周瑜周公瑾,此人一十七岁领兵,二十几岁即成一军统帅,身经百战。赤壁之战时,年方三十有余。他相貌堂堂,风姿潇洒,白盔白甲,望如仙人。更奇妙的是他熟知音律。“千年之后尚还流传‘曲有误周郎顾’,就是那些美眉们为得见英俊周郎的一个侧面,故意弹错一个音符。”下面一片笑声。
另一个是刘备的军师,诸葛亮孔明先生。他胸怀宇宙,有无数神机妙算,习天书玄法,易如反掌。此时年纪只在二十五岁左右!
我渐渐进入情绪,讲到孙吴文官要降,武官要战,孙权犹豫不定,诸葛先生单赴朝堂。
我说道:“诸位,孔明先生在此之前,结庐隆中,那众臣只道他是区区一介草民!心里早想着如何将他言语折辱。却只见先生,身着一袭素色长衫,手摇一柄羽扇,缓步行来,款款自如。上得堂来,好一派光明磊落,洒脱大方!他目光炯炯,神色庄重,顾盼含威,举止从容,未及开言,已让人心折三分哪!”我一拍醒木,众人一片叹息。又细讲了诸葛亮如何口出妙言,分析形势,舌战群儒,说服了东吴与刘备携手,同力破曹。
好,该要钱了。“若知两家联手,是否有得胜机会,且听我慢慢道来。其中兵略战策,妙计奇谋,实非一言可尽。若想知晓全战始终,每人纹银三两,单节每人五十文,我将再讲演七节。每节之间休息一盏茶的时间。”一拍醒木,我告一段落。
我看向众人,那李郎中激动得眼中含泪,盈盈欲泣。那神色傲慢的年轻人变成了一副恭敬之色。不知什么时候佑生把帽子推上去,露出了他的眼缝儿,他的肿脸没变,但我可以感到他比以前放松很多。
李郎中一下子跳起来,“交钱,交钱!快点儿,快点儿!”那年轻人扔下银子,却快步离开了。
李郎中行走众人之间,“拿钱,拿钱!这么好听的故事,白听啊?”他以敛钱出名,倒省了我许多事。我就让他帮我管理银子了。
要知道人们可以自己填补身体的空虚(吃饭就是了),但精神的空虚却要依靠别人的思想。我来此第二天就已发愁,如果我看不到书籍和接触各种传媒,生活该是多么枯燥!不要以为只有知识分子才有这种需求,广大的劳动人民也需要精神食粮。有什么比战争故事更能引人入胜,比英雄人物更能激动人心的呢?
若说到口才,B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是白吃的?哪一级没有十几个各省的状元?这些人刚来时,谁不是神情清高,鄙视众人,一副可憎的天下唯我的臭态?与这些人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