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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拍磨盘一会砸门框。他正闹心呢,记脸子领着个老土匪掂着牛耳尖刀来到了秧子房。
记脸子伏在傻老大耳边嘀咕着什么,傻老大愈听眉头皱得愈紧,最后干脆不耐烦了:“你们可麻溜儿的,就这么俩货,我还得守着他们,赶上你们吃饱喝足了,我这可还他妈的瘪着呢。”记脸子又把三瓣嘴儿凑过来,还想说点什么,傻老大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你们爱咋整咋整。甭说打瓜皮儿了,你就是一刀把这俩货插了,老子都没意见。”说罢,一甩手走了。
老土匪站在门口,坏笑着一声不吭。记脸子一脚将坐在地上的季广源踢开,走到耿玉峰跟前,说:“兄弟,对不住啦!不过,你可别寻思我是在报复你……”耿玉峰两眼一闭:“你用不着跟我废话,杀剐存留都随你的便!”记脸子蓝瓦瓦的丑脸忽然有点难为情:“我喜欢你这样的硬汉。可是没办法呀,我这也是受当家的指派……得罪啦!”说罢,手腕一抖,耿玉峰的半边耳朵便落到了他的手里。记脸子是个玩刀的高手,刀法娴熟下手干净利索。他从烟荷包里抓出一把烟末,揞在伤口上:“兄弟,对不住啦!”
夜幕之下,除了废墟里红红的炭火,四周一片漆黑。双方暂时休战,东荒地宛如一座死寂的大坟场,只是偶有零星枪声被夜风吹过来,天幕上不时划过刺眼的弹痕。
耿阮氏把小儿子玉霖安顿睡了才从地窖里爬出来,见没什么动静,蜷腿坐在门槛上朝四下张望,她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邻居“土车子”家。土车子家的房顶、门窗都没了,几根烧焦的房梁斜搭在黢黑的墙壁上还在冒烟。忽然,远处又传来一声枪响和狗的哀嚎。
胡子压街最讨厌狗叫,胡子的黑话把狗咬叫“皮子喘”,每次压街,枪声和狗叫都会混成一团。耿阮氏坐在门槛上,惦记着土车子,不知道这个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邻居究竟是跑掉了还是没跑掉。这个时候,她没有担心二儿子耿玉崑,那声枪响和狗的哀嚎也没打动她。
现在,耿阮氏心里反倒愈发平静了。她端坐在黑暗之中,焦糊的气味已经不再感觉刺鼻子,嗅觉和视觉功能减退,听觉便渐渐发达起来。她敏锐地听到了一些响动,用袖口儿擦擦眼睛,视线依旧模模糊糊,再往前走两步,这才看清一头跛着前腿的大骡子背上驮个人。
耿阮氏挺了挺腰身,大蓝布衫被吹起来,在夜风中猎猎飘舞。来人以为撞见了活鬼,吓得差点失声叫出来,忙勒住缰绳,踌躇片刻认出了耿阮氏,一骨碌跳下大骡子,把横在地上的门板拾起来倚在门框上,哑着嗓子:“这老太太,你吓我一跳。黑灯瞎火的你在这站着干啥,就不怕冷枪冷炮的伤着?”
来者姓赵,是驼龙绺子上的“花舌子”,因为老是病病恹恹的像被死人的殃气给打了似的,人们根据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儿,给他起了个外号儿叫赵殃子,自从当上了花舌子,粮户财东们暗地里又都骂他是“丧门星”。
耿阮氏也认出了赵殃子,冷笑着说:“穷人命贱,阎王爷不稀罕!”
赵殃子像误咬了一口黄连,歪了歪嘴硬着头皮劝说:“您这不是跟自个儿过不去吗?听我一句劝,光棍儿不吃眼前亏——还是躲躲吧!”见耿阮氏依旧无动于衷,急得他直搓脚:“哎!干脆我实话对你说了吧,我玉峰大哥叫胡子给绑了……二当家的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五十块现大洋。说天亮之前要不把钱凑齐送过去,他就要撕票儿。您还是麻溜儿想辙吧!”
耿阮氏听说大儿子被土匪绑了票儿,胸膛像是被人撕开一般,身子不由得摇晃了一下,却依旧冷冷地说:“想啥辙?家里正愁揭不开锅呢,别说五十块大洋,半块也没有。你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就说人都死绝啦,找不着带气儿的了!”赵殃子鼻子一酸,从羊皮兜子里摸出几块大洋,放在窗台上牵着牲口走了……
对于关东的老百姓来说,跑胡子闹土匪他们早都司空见惯了。多少年来,在这块地面上就从来没有太平过,今天老北风砸窑儿,明天草上飞绑票儿。“关东胡子高粱地——神仙也怕数不清”,常听说的山头报号就不下几十个,什么占山好、仁义君、殿臣、小傻子、乾坤、大龙,还有黑蝴蝶、窜山红、田大丫头、老三省、刘老道……大大小小的绺子像走马灯似地你来我往,时多时少、时兴时衰,把一个好端端的关东闹得是乌烟瘴气。不过,历经磨难的关东百姓也习惯了这种生活,起局、挂注、砸窑、绑票、拷秧子……这些苦难,也教会了他们应对各种突变的本领。他们不仅可以用江湖上的黑话和土匪们对答交流,甚至把绺子里的某些黑话演变成了民间的日常用语。他们也把鸦片叫做“黑土子”,把主事人叫“大当家的”,把打听消息探路的叫“插旗儿”,把干过坏事的叫“底子潮”……他们在不知不觉之中接纳着这一畸形的社会现象,也在苦难之中练就了能伸能屈的坚韧性格。
村公所院子里搭起了木架子,横着的木杆上吊着一口生铁锅,锅里装着半锅野猪油,锅沿儿上搭着一根擀面杖粗的油捻子,冒着滚滚的黑烟,空中漂浮着未燃尽的油烟絮子。在野猪油灯的红光照耀下,土匪的盛宴已经进入高潮。
今日酒肉穿肠,明日就有可能子弹穿胸。这样的日子只能得过且过,土匪们玩命地喝着酒,就连瞭水放风的土匪也偷偷遛回来跟着喝上了,工夫不大,酒量小的便耍起酒疯来。
耿玉峰昏昏沉沉地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土匪甲的舌头都硬了:“我……当是谁呢,是你呀!……你,像个鬼魂似的吓了我一跳。”公鸭嗓子的土匪乙说:“瞭水还敢喝酒?都快站不住了!”土匪甲:“我……没喝多。”土匪乙:“还说没喝多呢,脚都没跟儿了。当心让二当家的看见你这熊样儿,不给你俩耳雷子才怪呢!”耿玉峰听着公鸭嗓子十分耳熟,正在他狐疑之际,溜进来一个人。
耿玉峰睁开肿胀的眼睛,借着微弱的光亮,看见来人左腮上长着一个指甲大小的黑痣,黑痣上长了一撮黑毛儿,耿玉峰认出了是从前的好友赵殃子。
耿玉峰以为是幻觉,呻吟了一声……前几年,他跟赵殃子还在一个艉航上放木排,赵殃子不听劝告非要去当兵不可,后来听说他被打死在关里了,他还为他烧过纸钱……
残局09
那还是在几年前……
木帮上多数是从关里逃荒来到东北的山东人和河北人,跑艉航放木排,似乎注定要与惊险和死亡连在一起,就如同被连接艉航之间的锁链牢牢地连在一起一样,把苦难和死亡与这些汉子连在了一起。那来之不易的血汗钱,不仅要被把头克扣,还要提防水绺子抢,这群常年闻不到女人味儿的老爷们,上岸第一件大事就是去找女人,如此一来,尽管风里滚浪里爬,到头来却带不回家去几个大钱。
松花江水道异常惊险的哨口有七七四十九道,放排的木帮和艉航手把这些哨口叫“恶河”,最险恶的是额赫岛的老恶河。老恶河江段是上游木材运往下游的必经之地,流急滩险,稍有不慎就会排毁人亡,古排道两旁堆起一座座长满荒草的木帮坟。
每次木排闯过鸡冠砬子险滩,头棹“老山东”总要带头唱一回那首悲戚的歌谣——
世上一行又一行,
木帮这行不是行。
三教九流有名次,
惟咱木帮排不上。
少小离家闯关东,
长白山里当木帮。
十冬腊月踔山上,
鼻子冻得象酱缸,
叫声爹来叫声娘,
回去看你没指望。
……
没等头棹唱完,边棹赵殃子就接着唱起来,也是《木把这行不是行》的调儿,却是现编的词儿:
我操他妈日他娘,
是谁留下的这一行。
风里浪里把命挣,
临死光腚见阎王。
赵殃子的病根儿是因为小时候遭受了惊吓落下的,只要冷不丁儿有点儿动静,他一准犯病。每次犯病都两眼发直,四肢抽搐着摔倒,也曾找过几个大夫给他治过可都不见起色……木帮儿行至三岔河,倒是有个郎中先生给他出了个偏方:用七根婴儿的脐带,每根脐带配七节谷草用瓦片焙糊研成粉末,用热黄酒服下,可保治愈,赵殃子一听说要用七根脐带,顿时又泄气了,回来跟耿玉峰闲唠嗑:“看来我这个病,是没指望治好了。我也认命了,啥人啥命!干脆怎么快活怎么来吧!”耿玉峰劝慰了一回天无绝人之路的话,见他依旧面如死灰的样子,知道劝也白劝。
赵殃子果真抽上大烟了,整日鼻涕拉瞎哈欠连天的,每次艉航上岸,他不是忙着淘换大烟,就是拜佛烧香,时间一长,倒跟庙里的老和尚厮混得熟了。耿玉峰看见破罐子破摔的赵殃子心里十分难过,暗中帮他留意,淘换配制偏方用的脐带,每淘换着一根脐带,便焙糊研粹攒起来,足足花了一年多才凑齐了七根脐带,按照三岔河郎中先生教的方法,给赵殃子服了这个难弄的偏方……
一脸油泥的老和尚戒疤上趴伏着一只苍蝇,手捻佛珠给赵殃子批了一回八字,说他流年不利命犯黑虎星,克母克父不说,命中注定要早归黄泉,惟一破解的方法便是去充军,不仅能逃过这场劫难,说不定还能成为一员五虎上将……赵殃子打量着自己这小体格儿都觉得可乐:就咱这副德行,还五虎上将呢,当大头兵都没人要!可偏巧这时候,张景惠插旗扩兵要入关打仗,他便背着大伙儿跑去注册当了一名大头兵。
直奉两派交手不久,奉军就被吴佩孚抄了后路,使卢沟桥、丰台的守军腹背受敌,赵殃子所在的16师被迫放弃长辛店,导致奉军全线崩溃,张作霖被迫下令退却,赵殃子趁机开了小差。变卖枪支的30块现大洋几乎都买了“福寿膏”,有家难回的赵殃子这才索性落草当起了胡子……
像赵殃子这样无用的“扒子”,虽说落草为寇,却没胆量去干那种杀人越货的勾当,毕竟跑过码头能说会道,便当起了游说于绺子和受害人家属之间的花舌子,若不是二龙叫他拿着半拉耳朵去耿家催票儿,他还不知道耿玉峰落到胡子手里了。
自从见过耿阮氏赵殃子就暗下了决心,即便豁上这条贱命不要,也得救耿玉峰逃离虎口,如果没有耿玉峰,甭说自己的癫痫病好不了,说不定早一个跟头折进大江里喂了王八也未可知——人不能丧良心。他这才佯装闲逛,弓着水蛇腰溜溜达达没事人似的来到了秧子房。
“大哥!大哥,你精神精神。”赵殃子拍着耿玉峰的脸低声呼唤,痛惜地说:“这,这都整成血葫芦了。”抬头问季广源:“看清楚没,是谁给弄的?”
季广源脸色蜡黄,抱着断臂蜷缩在墙角里直筛糠,看见赵殃子把耿玉峰揽在怀里,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才放下。听见赵殃子问,用下巴指指窗外:“是个记脸子,还有点儿豁唇儿的人。”赵殃子撕开夹袄里子给耿玉峰包扎伤口,低声骂道:“这个丧天良的老兵痞子,我操他六舅!”赵殃子没敢把二龙给他的纸包交给阮氏,也没舍得扔,揣在怀里胸口火烧火燎的疼。
赵殃子抱着耿玉峰,见他清醒过来了,说:“我去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