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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干啦!乡亲们啊,我乌常懋下作,今儿个我可要对不起你们啦!真要是哪位兄弟做了枪下鬼,我为你披麻带孝,替你为你的老父母养老送终……乌常懋分开众人朝外走去,亏心似的不敢去正视他们的眼睛。
乌常懋来到门外,伏在老婆耳边嘀咕半天,那女人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低声责问道:“不是说自愿吗?你这么干,就不怕遭报应?”乌常懋烦躁地说:“让你去你就麻溜儿去,少说些缺盐短醋的屁话!”乌常懋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把她吓得没敢再废话,乖乖按吩咐去做了。
老牟老疙瘩牟鸿禧的新婚媳妇是个缺魂儿的女人,左胳膊有残疾活动起来不方便,见乌常懋老婆拖柴禾烧炕,忙上前帮忙架火。工夫不大,炕席冒起烟来热得能烙饼。
最先遭殃的是牟鸿禧那倒楣的屁股。别看他站起来也是个七尺高的汉子,却长了一副女人的弯弯心眼儿。牟鸿禧爱戏,跟着草台班子跑了好几年,好东西没学来却养成了贪小的毛病。
牟鸿禧的精神一直处在紧张的状态,早已忽视了寒冷,见媳妇帮忙烧炕又恢复了爱占便宜的本性,自以为谁都没注意他,三挪两蹭挤到炕头上坐下。刚刚觉出屁股底下有了暖和气儿他还得意呢,待温度迅速上升直到坐不住人了,他才恍然明白了乌常懋的险恶用意——贪小便宜吃大亏,看来这句话应验在他身上了。
开始,牟鸿禧似乎还能咬牙坚持,很快就像坐在炉盖上了,他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怪叫一声挺身蹿了起来,被程二虎像鹰捉小鸡似的从炕里拽下来。他的精神瞬间崩溃,尿都吓出来了,两个当兵的架住“嗷嗷”干嚎的牟鸿禧出了门,地上留下一串骚湿的脚印。
牟鸿禧新媳妇见丈夫被当兵的往外拖,扔下烧火棍,哇哇哭叫着扑上去拉丈夫的后衣襟,拉一把没拉住,急得昏厥过去。紧接着,又有一些人也和牟鸿禧一样挺不住了,刚一欠身也被当兵的连拖带拽到外面排队去了……人群里先是发出了啜泣声,随着队伍不断延长,低声啜泣逐渐演变成了放声大哭,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的哭声更为震撼人心。
一个衣衫褴褛病病怏怏的老太太,扑倒在牟鸿禧他们几个人脚下:“大侄子呀,你柱子兄弟没了!……柱子媳妇也没了,没了……该天杀的女魔头!……就指望你们……抓住她替我老婆子……替我老婆子全家……”
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哭诉,令平时眼窝子极深的男人也都禁不住眼圈儿湿润。乌常懋不忍看她那张因悲伤而扭曲的脸,上前去搀扶她,流着眼泪劝说道:“五婶呀,您快起来。您这么大岁数了,别这样……您这不是折年轻人的阳寿吗?快起来,啊!”
不管乌常懋怎么劝,老太太就是不肯起来,一股豪迈之情从牟鸿禧心底油然而生,他“扑通”一声在老太太对面跪倒,双手搀住老太太的胳膊:“放心吧五婶子,只要不打死我……我,我就跟他们拼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瘌。就是死了,变成厉鬼,到了阴曹地府,我也替您,替死去的乡亲们报仇雪恨!”这也许是他猥琐的一生中最具风采的一瞬,那双原本沮丧挂着两角秽物的眼睛,出人意料地射出两束凶猛的寒光,他的目光又像是两道贼亮的鬼火。开始,牟鸿禧的声音低沉语无伦次,但最后那句却像晴天霹雳一般砸向人群,那些被老太太跪的人也纷纷跪下了,转眼间,黑压压跪倒了一片。
鸿禧媳妇已经苏醒过来,看到丈夫像换了个人似的,还以为他的精神受了刺激,正不知所措,听见他说出要报仇雪恨的话方知道他没疯,忍不住又双肩一抖一抖地抽噎起来。
人群里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搂着弟弟,俊俏的大眼睛满目凄凉,眼珠儿一动不动,她怀里的小男孩儿哽咽着仰脸望着姐姐,听见牟鸿禧的话,忍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姐姐!姐姐!爸爸,妈妈他们……”小孩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小姑娘忙低头给弟弟擦眼泪,可是她自己的眼泪却成串地滴在弟弟的头上、脸上。
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支配下,一阵阵颤栗掠过了人们的皮肤,他们还从未见到牟鸿禧如此豪迈过,老太太和小姑娘痛苦的样子,更是强烈地刺激着他们的神经,使得他们那原先麻木现在贲张的神经就快绷断了。耿玉崑太阳穴青筋暴起,脸色铁青,嘴唇都变成了绀紫色,他霍地站起身狂吼一声,尽管谁也没有听清他吼什么,但他的那声怒吼却犹如神来之气,把这些半死不活的男人彻底激活,像气球一样猛地撑起来,悲愤和仇恨使他们转瞬之间膨胀成一个个庞然大物,也跟着发出了一片怒吼,怒吼之声就像是一股强劲的飓风,大有要把房顶掀翻之势。
这是中国农民最典型的特点,就个体而言,似乎贪生怕死胆小如鼠,如果有人登高一呼,则立刻应者如云,血脉贲张,奋不顾身的勇气能呈几何级数增长。
乌常懋被眼前的场面惊得目瞪口呆,痛哭失声的妇女和老人也被惊得戛然停止了哭叫。仿佛这些张牙舞爪的人都不再是他们熟悉的亲人了,而是一群嗅到了血腥的凶猛无情的青面獠牙的怪兽——他们从老祖宗的血脉中继承下来已经沉睡了三百年的刚猛和血性,以及那种嗜血的渴望,被耿玉崑的那声怒吼唤醒,又像是隔世遗传的某种特征重新苏醒后骤然回到了他们身上,变得异常可怕。
戴延年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震撼人心的场面,但他很快便镇定下来了。程二虎刚才还像根木桩硬邦邦地戳着,转眼却变成了一根面条,身子也像矮了一截,又像是被人一榔头敲碎了包在他心上的那层坚硬的冰壳,冷冷的目光转瞬变得柔和了,眼睛里含着热泪的咒骂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娘的,孩子死了你们来奶啦——人数够了,够了还吵嚷个甚?”
程二虎的声音虽然不大,却真切地传进了耿玉崑的耳朵里,一种羞辱感令他脑门上的青筋更加凸起。他从炕上跳下来,狠劲拍打着粘在腚上的灰土,头也不回地走了…… 。 想看书来
残局14
新招募的一百零八个新丁,背着捆扎得方方正正,结结实实的背包列在老兵队伍后面。他们的军装是崭新的,鞋帽绑腿是崭新的,大枪虽然不是新的,可大枪上的刺刀却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寒光。人们意外地在队列里看到了五爷白继臣。可体的灰布军装和全身披挂显得白五爷威风凛凛,额角上的枪伤已经愈合,可还像趴着一条紫褐色的蚯蚓,素来顽劣的脸上表现出了少有的凝重,挺拔地站在队伍里,如同一棵迎风傲立在山颠之上的苍松,令人生出无限敬意。
耿玉崑扛着火绳猎枪,十几条壮汉跟在他身后。这些人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洋炮、扎枪、斧子、锹镐和棍棒。
耿玉崑找到乌常懋,揪住他肩膀,劈头说:“你们不能让老牟老疙瘩去打仗!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牟家三代单传,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瘫巴妈谁伺候?‘拽子’媳妇谁管?——咱不能眼睁睁地让人家绝后喽。”
乌常懋说:“家有家法,军有军规,他不去谁去?他得去,队伍上定了的。军队的章程是你能改,还是我能改?”耿玉崑说:“咋就不能改?一个顶一个,我替换他就是了!”
乌常懋规劝道:“你还是少操这份心吧!别的不说,单说你们家,刚刚出了这么大事,你要是再有个一差二错,我咋向老太太交待?这绝对不行!”耿玉崑十分固执:“我命大!没事!”乌常懋快压不住火了,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我说了不算!”耿玉崑固执地坚持着:“不行!你去找能说了算的说去!”
乌常懋见耿玉崑根本不听劝,跟他一时半会儿也纠缠不清,可又不能脱身。见好说好劝不管用,着实有些气恼,一抖袖子挣脱了他的拉扯,皱着眉头沉吟了片刻,甩出了一句骂人话,找戴延年说去了。
场院上,部队正在操练。老兵们练习立正稍息、向右转向左转向后转、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新入伍的士兵则在老兵的指导下,练习装弹、瞄准、击发、拼刺刀和手榴弹投掷等简单的实战要领。
长着娃娃脸的传令兵正拢着几匹战马。这些战争宠儿滚瓜溜圆极不安分。小个子兵竭力阻止着两匹战马的互相啃咬,挎在肩膀上的水连珠马枪滑到臂弯里,红扑扑的圆脸上淌下来的汗水分明是被淘气的马折磨出来的。没有参加撕咬的马匹也显得有几分烦躁,不停地用前蹄踢腾着的冻地,蹄铁声清脆,踏在石头上溅出了火星儿。传令兵看了一眼匆匆而过的乌常懋,显得有些无奈。
草垛下面,站着佩戴短枪短剑的校尉级军官,他们腰间的牛皮武装带上的铜环和军装上的铜纽扣像金子一样耀眼。乌常懋看见程二虎也在其中,他正抱着双臂,右手握着的马鞭子像是扛在左肩上,有意无意地敲打着。
程二虎也看见了乌常懋,冲他咧嘴一笑,乌常懋下意识地捂了捂嘴——他确实被程二虎打怕了。
戴延年心里并不轻松,原因是那些小绺子的聚散很有规律,通常是割了地便分赃撂管儿,等来年青纱帐长起来再拿局。按照狡兔三窟的原则,这些土匪下山或去投亲靠友或住车马店、“水院子”。这个畸形的社会群体居无定所极具隐蔽性,接纳他们的人家大多贪图钱财,通常把他们当自家人看待,一旦遇到生人打听,还会替他们打马虎眼,不是谎称是孩子的舅舅,就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若不是迫于大军剿匪的声势,土匪们早该下山了。戴延年最担心他们会冒险下山,如果是那样的话,无异于宣告这次秋季绥靖剿匪计划以失败而告终。
戴延年不喜欢那些窝囊的顺毛驴,他希望他的部下都是雄壮有力的野马,能踢能咬,能打能冲,紧要关头能擎起一座大山。听乌常懋说明来由,强掩饰住内心的喜悦,用马鞭子敲打着靴筒,用略带玩笑的口吻对乌常懋说:“我原本以为都是孬种呢,真没想到,东荒地的男爷们个顶个儿都是英雄好汉!——成啊,我答应耿玉崑把牟鸿禧换下来。你叫他来吧!”乌常懋暗暗叹了口气,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扯着喉咙呼喊一声,招手叫着耿玉崑的大号让他到这边来。
戴延年见耿玉崑阔步走来,将马鞭交给卫兵,双手拤腰把身子朝后一仰,眯缝起一双凤眼,打量着这个充满血性的青年。
耿玉崑有一副健壮的好身板,中等身材,国字脸,两道剑眉一双亮眼,脸色黝黑发亮,浑身长满了肌肉疙瘩,属于典型的车轴汉子,正处在二十多岁的好年纪。
看着耿玉崑义无反顾面目冷峻的神色,戴延年突然悟出一个道理: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农民,一旦剥夺了他们那点儿可怜的需求,他们会拿起武器,奋不顾身的气质就会凸显,这种性格是从他们的老祖宗那里遗传下来的,而且根深蒂固。
戴延年用最短的时间将思绪收敛回来,用欣赏的眼光注视着耿玉崑,说:“好样儿的,是条令人敬佩的好汉!”旋即,戴延年拿过耿玉崑手里的长杆猎枪,用枪托抵住肩窝,眯起左眼认真地做了个瞄准的动作,尔后手托猎枪打趣儿道:“好汉归好汉,可也要有件应手的家什才行,总不能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