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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八岁到十八岁,十载光阴如白驹过隙,留到如今的,却是数不清的记忆。闭上眼睛,仿佛还能闻到屋前桂花的清甜味道,还能听到若长殷殷叮嘱的轻柔话语,还能看到院中阳光斑驳的地面上,三个孩子玩过的棋子和弹珠。脑海中的年少时代,影影绰绰的都是阿遥和若长的身影,于前者清脆亮丽明媚万般,于后者,心底里却存着不可言喻的依赖,以及渴望。渴望能去更接近那种温暖,去追逐那宽容的眼神,甚至去触碰那从来都流连关切在阿遥同我身上的心。
许是因为年幼时的那场地震里,眼看着父母离世对于阿遥始终有着太大的影响,她从很小起便立志做医生。阿遥是极聪明的,十八岁的时候如愿以偿的进了医学院,选择了最辛苦的临床。曾听人说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会相互影响,兴趣爱好往往相似。在别人是真是假我不知道,可在我们三人却是不争的事实。志愿单上,我和若长几乎考虑都没考虑就填了临床医学,其他的选择似乎都不足以留住我的兴趣。有人说八年医学院生活好比地狱,临床更是在地狱的第十九层,可我倒是觉得这八年过得异常美好。每日里和若长共用着水杯暖壶饭盒,上课时抄着他的笔记画图,实习时在一个科室进进出出,夜里听着下铺他熟睡时候平稳的呼吸,我常常心中盼着这医学院怎么就不能读上十八年?
直到有一日,我蓦然发现原来这情分远比我想的更加复杂难解。
彼时我同若长同在外科实习转科。实习大夫常常三班倒,异常辛苦。那一日若长便是在住院处轮值夜班。清晨时分我拿了同阿遥一起买来的早饭,一个人进了休息室。休息室里只有若长一人,熬了一夜以后正躺在沙发上熟睡。我蹑手蹑脚的将早餐放在茶几之上,正打算吓他一吓,忽见得初升的阳光透过宽阔的窗棂洒进屋内,落在若长清朗白皙的面颊上,将他睫毛上稍都染成了淡淡金色,将他的脸颊棱角映得格外清隽美好。许是昨夜工作不少,若长显然是累了,在我轻轻摇了摇他以后,竟是迷迷糊糊的动了动,转眼又睡得熟了。不若平日里的沉稳,反是有着让人心中异常柔软的几分柔弱。阳光滑过他的鼻尖和嘴唇,那一刻我的心忽地猛然一动,鬼使神差伸手描绘着他嘴唇的轮廓,感受着那里的起伏形状。当我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立即仿如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般收回了手,恨不得把它藏到地下去。那一天整个早上,我的心不停跳动,极是不安却竟又有几分激动兴奋,那种感觉便是如今亦无法淡去,不曾释怀。
那日以后,忽地我感到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不是若长,也不是阿遥,他们两人从始至终什么都没察觉,因为那种隐隐的疑惑于不安被我藏的极深,深得甚至连我有些时候都察觉不了。可是每每到了深夜,那些疑惑不安又会悄悄冒出头来,将我彻底淹没。
然则无论怎样,时间都不曾停留。八年时光亦是很快过去,转眼我们三人已然毕业。毕业典礼那天,学生穿着医师白袍,在那有百多年历史的礼堂里宣誓。那时年少轻狂的我尚无从知晓,口中所念的希波格拉底誓言,足足让我和阿遥纠结了两世,背负了两世,也努力了两世。
宣誓那日,依依阳光茵茵碧草,留给我的是当时不曾明白的希波格拉底誓言,以及一个如当头棒喝一般的醒悟。那时阿遥穿着雪白的长袍极是欢快的拉着若长说笑,多年的心愿一朝得偿,执著如阿遥者又怎能不快活?可是我却忽地主意到了若长看阿遥的双眼。那双眼睛里竟是深沉似海一般,涌动着的竟是说不明的悸动和……深情。一直以来,若长对阿遥与我可说亲密无间,我从来便以为这种感情简单而天经地义,却忽略了,若长双眼下面,竟是掩藏着对阿遥这般的情意。一瞬间,我不仅惊诧,甚至忽地怕了起来,因为我忽然发现,原来,一直以来会在深夜涌出的迷惑不安,竟也似和若长眼中的悸动如此相似,几乎如出一辙。这突如其来的醒悟先是让我心中一喜,随即大惊。那是若长,是从小相依为命的若长,是一手照顾阿遥和我的若长,是……爱着阿遥的若长啊……
被这异常惊悚的认知蓦然打倒,我竟然很快生起病来,一连数月,昏昏沉沉。若长和阿遥万分担心,几次替我请假陪我在家休息,可我却不敢面对他两人中的任何一个,病未好全便回了医院上班。阿遥和若长面面相觑却是欲言又止,均是无法明白我的反常从何而来。终于过不得几天,一台手术下来,我头昏脑胀的靠在了手术室门外,昏过去之前听到了身边护士惊讶的叫声。
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科室的病房里,微微一动,随即眼前出现若长的面孔。他温暖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细细做了常规检查,终于松了口气:“阿燃,你有哪里不舒服?”
我看着他颇是疲惫的脸,“没有……我?……”
他端了杯水喂我一点点喝了,这才道:“昨日里你昏倒在手术室外,同台的大夫赶紧送你去了ICU,这才发现你低烧引发肺炎。阿燃,你……”
话未说完,忽地床的另一边一动,我这才发现阿遥趴在那里,睡眼朦胧,头发有些凌乱,俨然没有睡醒的模样。可是见得我,立刻瞪大了眼睛,几乎扑了上来,“秋燃!你可算行了!怎么样,还哪里难受?可有胸痛?”手上却是不停,又是量体温又是听杂音,一片手忙脚乱,全然没有平日里稳健的手风。若是被当年的导师看到了,怕是要好一顿训斥。
一旁若长拉住她,“阿遥,我已经查过了,阿燃他没有大事了。”
阿遥却仍就不放心的看着我,“秋燃,都说了你若不舒服就要好好休息,有班我和若长替你代就好。你知不知道昨天可是吓死我了。”
话音刚落,科室里的小护士进了来,一边换着输液架上的瓶子,一边笑道:“傅大夫,路大夫说得对。若是再这么来一次,咱们呼吸科都要吓死了。你不知道昨日里路大夫一听说你昏倒在手术室外,被送来了呼吸科,立即奔了过来,据说一路上险些撞翻了两辆送样车,还跑掉了一只鞋。等进了呼吸科,差点拉着咱主任的衣服领子,一个劲儿的问你到底怎么了。连咱们主任都被她吓得不清。顾大夫也是,两天一宿没合眼啦。您可是到目前为止咱呼吸科最有面子的病人啦,两位医师亲自陪床看护,就连这液,都是顾大夫亲手给输的。”
听着这多话的小护士念叨,我心中忽然一酸。所谓关心则乱,区区肺炎却让阿遥和若长两个见多了各种重症的大夫急得如此。面对两个如此爱我护我的人,我又如何能坦然面对自己心中的那种感情?又怎能让若长苦恼?怎能让阿遥伤心?
其实世事本来很简单,然则掺了一个“情”字,便变得益发艰难。然而就在我全然无法面对这两个最亲近得人得时候,许是上天成全,阿遥一张无国界医生的申请表将我从进退两难的情分里救了出来。阿遥既然要去,我和若长自然也就想要同去。何况无国界医生,确实是我的一个梦想。我本长于骨科,然而鬼使神差的,在填表的一瞬间,我在专业方向一栏填报了“传染”。果然如我所料,申请批准下来以后,历来长于外科的若长和阿遥被分去了阿富汗做外科急救,而我则被派到了利比里亚做传染防疫。看着手中的信,我暗自长舒了口气,却又暗自万般担心两人在战乱地带的安全。正自犹豫不定的时候,若长却忽然塞给我一个盒子,“千万带好这个,出了任何事情,一定记得给我和阿遥消息。”
我打开一看,竟是国际卫星电话。这东西两个加起来,几乎顶得上他大半年的薪水。
“我以为阿燃你填报的必是骨科,到不知你却对疾控有了兴趣。”说着重重拍了拍我肩膀,“千万记得时常报个平安来,莫要我和阿遥担心。”
手中拿着那盒子仿佛重似千斤,除了点头我再不知如何反应。那时心疼,可却不知这东西交给我的道理让我奉行了两世。
三个人一朝分开,却都没有时间感到不适应,无国界医生从来就是一个让你没有任何时间与精力烦恼其它事情的工作。电话里阿遥告诉我,没来过阿富汗就真的不懂得什么是战场和人命。我摇头,告诉她你若来一趟利比里亚的难民医院,才能明白什么是活着。
这里抗生素奇缺,麻醉剂是稀有品,化验勉强能做常规血检,其它化验莫说病毒系列,便是验个肝功都是难上加难。医院里最先进的仪器是一台少说有十几二十岁的X光机,便是这个,大夫们也都当个宝贝,若是这台坏了,可便再也弄不来了。每日里诊室外面排着上百米长的队,从清晨到黄昏,隔离观察室里人满为患,连楼道里都住满了病人。十几名不同科系的大夫夜以继日的工作,仍无法弥补紧张稀缺的医疗资源。这样的重压之下,终于可以让我把脑子暂时清空,只装着各种病例。
到这里的第三个月,我接诊了一个患钩端螺旋体病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人送来的晚了,肾功能趋近衰竭。这病不是绝症,可是在这样的地方,不是绝症也是了。我告诉那个男人,若是去本地的国立医院当是可以治的,而这里除了一台二手X光机,几乎什么都没有。男人听了以后摇了摇头,无论我怎样劝说,都拒绝了。他告诉我他本就没有打算看病,是因为无国界医院不收任何费用他才来的。国立医院的费用,他便是倾家荡产也出不起。而他家除了他没有工作的妻子,还有五个孩子等着吃饭,这钱若是用来给他看病,他的妻儿便无法生存下去。最后他求我,千万不要将实情告诉他的妻儿。那次,我点头点得万分艰难。之后几个大夫分别联系了国立医院,苦口婆心之下依然被拒绝。上报到联络站,几个大夫们心中却都清楚,一个连二手X光机都要用上二十多年的地方,怎么可能运进血透仪进来?我捂住脸,这世上没有什么会比让一个医生眼睁睁得看着还有救的病人死去更加绝望。
这个男人走的那天,我做了两次抢救。然则面对已然衰竭的生命,再多都是徒劳的。最后一刻,我违反规定放了他的妻儿进来,那时候我分明看到的是他眼中极度的留恋不舍,耳中听到的是他妻子不知哪种语言的哭喊。我悄悄退出了抢救室,颓然的坐下,忽地摸到了衣袋中不曾离身的卫星电话。一瞬间,想听一听若长和阿遥声音的冲动不可抑制的涌了上来。
接通话费昂贵得吓人电话,谁承想那边传来得声音竟然并非若长或是阿遥。我心下一愣,询问对方是谁,阿遥和若长在哪里,得到的答案却让我觉得几乎直直坠入无底深渊当中。两个人昨日半夜里去了离交战火线极近的地带的战地医院参与一个外科手术,到得现在还未归来。那处火线摇摆不定,到得如今已然是战斗地带,于是两人也就和医院本部断了联系,联络站用尽办法,然而到得如今仍旧未有任何讯息。
短短片刻间,我觉得仿佛四周的空气都凝成了寒冰,让我无法呼吸,全然瘫在那里,心中却犹如炭烧火烤。利比里亚和阿富汗万里之遥,我要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方才我还在为别人的不幸而心中不豫,却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