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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过得真慢,放学铃响的时候,我仿佛已经老了许多。
人很多,都急着离开校园。苏倩和一群女生大声说笑着超过我,她故意把头扬得很高不理我,一定还在生我的气。
我有意放慢脚步,让她们走得更远,周围都是外班的人了,我觉得轻松了许多。
就在这时,一辆自行车突然在我身边急刹。那是一辆有很宽轮胎的山地车,刹闸的声音又粗又长。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挡了道,连忙闪到一边。
嗨!别紧张,我出门向右,能带你一程吗?
是他,后座上夹的那支足球我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个子很高,两条腿随便地就叉到地上了。
谢谢!不必了,我向左。说完,我继续向前走。
他索性下了车子,和我并肩走,边走边问,你好像和我们班主任早就认识?
班主任?我还没想过谁是班主任,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就是吉老师。他怪笑了一下,说,苏倩没有告诉过你吗?剃须刀,她肯定会说的,要她不说,很难。
他在说苏倩的坏话,我没有作声,低头向前走着,因为我发现有很多人在向我们张望。而他浑然不觉,还在说着一些让他自己发笑的话,外人见了一定以为我们有多亲密呢。
谢天谢地,很快就到了校门口,我想转头走开,他却突然叫住了我。
我叫周庄,以后有用得着我的,直说。
我没答话,心里说神经病。就迈步离去了。
他还在后面喊,我说的是真话。
4
家离学校不算远,周庄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回荡,我的脚已经迈进了家门。
妈妈正在厨房里忙活,隔着房门她喊了一声,回来啦。
我嗯了一声,站在客厅竖起耳朵,我本以为她还会问点别的,比如第一天感觉怎么样之类的,可是没有。吱啦一声,她已经开始炒菜了,铲把锅撞得铛铛响。
妈妈向来就不细心,很少关心我的感受,我想什么或者不想什么,跟她没多大关系。她对我只有一个要求,老实呆在家里看书,别出去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更不准谈恋爱。
这个要求的内容听起来比较繁多,让人泄气。但我无所谓,即使她不这样说,我也一直是在这样做。如此以来,她的要求对我倒有些多余,她也知道,但她心里高兴,也就是说她对我目前的表现还比较满意。
她常说我是她的乖女儿。这话听起来有点自作多情,因为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讨好她,甚至我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之所以把自己关在屋里,是因为我喜欢,或者说我习惯了。
我把书包扔在沙发上,身子一歪,坐在沙发的另一头。这是一张半新不旧的沙发,表面是猪皮,不显眼的背面都是人造革。这个房里所有的家具都是半新不旧的。据说这家前主人这几年发了财,搬走的时候留下了所有的东西。我们搬进来,整个房间几乎原封未动,这为我们节省了不少人力和财力。不过就一点觉得别扭,总觉得住在别人家里,前主人会随时回来似的。
前主人当然不会再回来,据说他们已经移民加拿大了。他们回不回来我不在乎,我倒是盼望爸爸能从天而降,真的,爸爸如果现在闯进来,妈妈会不给饭他吃吗?
这真是个有趣的场面,不过,爸爸不会来,他那点胆儿,我最清楚。
我倒是挺挂念他昨晚给我打的那个电话,如果是我接的,他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我看了看茶几上的电话,没有去碰它。我不想当着妈妈的面给爸爸打电话,那样她会不痛快。他们就跟仇人似的,不过,他们到底为什么仇恨对方,我没想明白。
妈妈开始把菜一盘一盘地往桌上端,等我们吃完,她又开始收拾残局,把碗筷洗净,把灶台抹净。她从不叫我做什么,我想我的懒和她有直接关系,不过,没关系,谁让她是我妈妈呢?
妈妈干家务活确实是把好手,没说的,一有空就到处洗洗刷刷,你很难看见她坐下来休息一下,哪怕是口渴了喝杯水,也是站着咕嘟两口。不过,她有时候也勤快得让人心烦,我在自己房间里看书,好好的,她突然提着个拖把进来到处拖,一会儿说你起来一下,一会儿说你出去一下。我的一点好兴致全被她拖没了,而且有后遗症,每次坐下来看书,总担心她会提着拖把闯进来。
妈妈洗完碗之后,没有接着拖地,她说要出去一下。
我问,什么事?非得晚上出去。
妈妈笑了笑,说,还不是为了你,你以为我有能耐把你转到这所学校吗?全都是一位同事帮忙,总得去感谢别人一下吧。
我也得去吗?我有点紧张地问,我最怕到陌生人家中做客。
妈妈看出了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不愿意去,就留在家里吧。这是小事一桩,我能对付,你是留着办大事的,知道吗?
说完,她自己先笑了起来。她总是这样半开玩笑半带真地挖苦我,不过,我不得不感激她放了我一马。
妈妈在她房间换衣服,我坐在沙发上翻当天的晚报,妈妈有时候会从单位带一份当天的报纸回来。报上一篇文章说,目前离婚率上升,并不值得过分担忧,这恰恰是一种社会进步的标志。
很新鲜,离婚和社会进步到底有什么直接关系?照这么说,美国人也许最有资格离婚,那就让美国人离去好了!混帐报纸!
梅雨呀,过来帮我参考一下。妈妈在里面喊我。
我扔下报纸,走进房间,哇噻!妈妈居然还能打扮得这么漂亮,我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擦了口红,嘴唇鲜红亮泽,眉毛画得又黑又长,身着一套米色西装。我都差点儿晕倒了。
我说,参考什么?你就是标准答案。
鬼丫头,妈妈会不会像个老妖精?她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红晕。
在我的记忆中,妈妈有很多年没有这样打扮过自己了,她的心思全部用在吵架上,而吵架只会让她老得更快。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我说,你早该漂亮了,你要天天都像这样漂亮。
好了好了,不和你磨嘴皮子了,我该走了。她一把拔开我,背了包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你这个死丫头,要你做一点正经事,你就拿我开心。
我冲她做了个鬼相,说,我拿你开心,是因为我开心呀。
她走了,带着一丝甜甜的心情,门外,她远去的脚步声轻快而有弹性。我赶紧跑到窗口向楼下张望,不一会儿,妈妈就出了楼洞,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过马路,沿着人行道向前走了一段,就消失在拐弯处。有几次,她似乎还回头向我这边望了望,可能距离太远,也可能房里太暗,她根本看不到我。但我知道她一定是想看见我才回头。
我回到客厅,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就抓起电话,熟练地拨下一串号码。通了,我的心不知为什么,狂跳起来。
喂,你找谁?天啦,怎么会是个女人的声音?
这是梅成业家吗?我怀疑自己拨错了,不得不报上爸爸的名字。
你稍等。
我等了足有一个世纪,才听到爸爸的声音,喂,哪位?
爸爸,是我。
是你呀,我刚才在洗――刷牙,所以……
她是谁?
同事,路过这儿,上来坐坐。
你昨晚给我打过电话?
你怎么知道的?
当时我在家。
沉默。
爸爸,你想对我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你在那边习不习惯。
习惯怎样?不习惯又怎样?
沉默。
别这样,爸爸也不是成心的,有什么办法呢?
都已经这样了,还让我别这样,你想让我怎样?
我,我,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还有点事,先挂电话了。
没有商量,电话突然断了,我的心抖了一下,慢慢放下话筒。我伸手抹了抹眼角,奇怪,一点潮气也没有,我还以为自己泪流满面了呢。
人真是怪,有些事情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而有时候,你心痛得快丢命了,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我回到自己房间,想温一下功课,可头疼得丢命,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索性把课本往床上一扔,不偏不斜,正好打在芭比身上。
芭比躺在床头,睁着两只大眼睛,双手向上伸着,仿佛在等着谁去抱她。
我很抱歉,连忙把她抱在怀里,将她的双手压了下去。她很乖,不哭也不叫,总能如你所愿。
我轻轻地拍打着她,想起了我十岁的那个生日。就在那一天,芭比走进了我家,成了我们家庭的一员,成了我的一部分。
每次生日总是蛋糕加蜡烛,我早就烦透了。十岁生日那天,我提出要个芭比娃娃,妈妈一口答应,爸爸却说好贵,换别的吧。为这事,他们吵了一架,不过最终还是他们一起带我去商场。
快到玩具柜的时候,我让妈妈牵我的左手,爸爸牵我的右手,我们幸福的样子让玩具柜的营业员赞不绝口。
那天,他们刚吵过架,是我一手导演了那场假模假式的幸福。我说过,我最恨那些假模假式的玩意,可那次是个例外,直到现在我都喜欢那假装的幸福,谁能肯定不会弄假成真呢?
现在,我当然能肯定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不会成真。我把芭比抱在怀里,摸摸她的金发,拉拉她的裙边,尽量不和她谈什么真与假的问题。
但我总得和她说点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们同床共枕,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我说过,她是我的一部分。
我轻轻问,芭比,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想不想家呀?
沉默。
你爸爸妈妈肯定很想你,他们长什么样?你先别说,让我想想,你的眼睛和嘴巴像你妈妈,鼻子像你爸爸,你正好是他们的完美组合。我说对了吧?
沉默。
他们在一起吵架吗?也许偶尔吵一下,但他们不会分开,对不对?分开以后,你就找不到原来的家了,小傻瓜,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沉默。
芭比,如果他们分开了,我是说如果,你跟爸爸还是跟妈妈?你别老不说话,这个问题你一定要回答我……
啪嗒一声,芭比的大眼睛里突然溅出了泪花,我连忙用手给她擦,边擦边说,别哭,芭比,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想回答就算了……是我瞎想,他们好好的,为什么要分开呢?小傻瓜。
泪水越擦越多,没办法,我只好钻进被子哄她睡觉。
她很乖,趴在我怀里一声不响,很快,我们就睡着了。
5
哇――哇――
一阵剧烈的呕吐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很长时间,我才想起现在还是夜里。
哇――哇――
又是那种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