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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阿盼娥答应了一声,扶着爷爷慢慢地走进品安坊的大门,宝福是品安坊的总管,正坐在里头的一间房里算账,算盘打得噼里啪啦,抬头看见阿盼娥来了,“来得这么早?来这里登个名,就算是咱们坊里的人了。”他把个册子推了过来。
“不用签卖身契?”阿盼娥傻傻地问,“我听外面的姐妹说,做丫头都要签卖身契的。”
宝福瞪了她一眼,“在品安坊不用!不签卖身契还不好?”
“哦,不签卖身契就是好的?”阿盼娥还想问,被爷爷紧紧地拉住了,爷爷说:“宝福,你们品安坊真是大好人啊,我祖孙俩,下辈子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们的……”
“不是我宝福好,是我家太……咳咳,是我家小姐好,对你们这些俗人,你,还有你,看你们都俗成什么样子了!卖豆腐的!做苦力的!哼,不是我家小姐心太好,谁管得了你们在外面是饿死还是撑死!”宝福不耐烦地说,“快去换身衣服,真是脏死了,丫头,你去厨房跟着吴妈,专管上市场买东西,你爷爷,嗯,去和柴房的胡伯一起扫地,好了,事情就这样,你们各自好好干活,不要到处问七问八的,知道了吗?”
“知道了。”阿盼娥和爷爷一起回答,然后面面相觑,看来这品安坊,也不像外边传说的那么清高。阿盼娥虽然没有见过什么大人物,但也见过不少小人物,这个“宝福”的口气,在她这俗得不能再俗的入耳里听来,叫做“官腔”,真奇怪,品安坊和朝廷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品安坊的大管家,嘴里却是一口官腔?
君知姑娘在哪里?不是她管事吗?阿盼娥第一天进入品安坊,就一肚子疑惑,感觉这晶安坊,处处都不对劲!而要她说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出来。
昨天那位很美的小姐,绝对不是幻觉,她那么轻飘飘地一转身,阿盼娥还记得呢,今天为什么不见了?宝福很怕她的,很听她的话的——人呢?
“爷爷,我先扶你去柴房。”阿盼娥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爷爷,小心翼翼地走入后院。
※※※
眼一睁,人世的一切都是灰,看不到过去,也看不到将来……生活就像死水一样,连挣扎,都泛不起多少水花。
人生——自从十一年前的那一天夜里,就已经彻底地,被扭曲了。
品安坊里,菩提树下。
一个人盘膝而坐,面对着夕阳,她不想睁眼,就这么让余辉照着,照着她尊贵端庄的脸庞,她一身的长衣,她一头的长发——她就是那大江南北都盛传的品安坊的才女,君知。
君知——我意否?君知——尔不知。
如果告诉别人,君知其实并不是一位才女,不知人们是什么样的反应?或者,告诉人们,君知其实是个男子,人们不知是什么样的眼神;又或者,告诉人们,君知——其实是十一年前死去的那位已经被人忘记的高宗皇帝乾隆的第二子,不知人们又会是什么样的脸色呢?
十一年前死去的皇子,谥号端慧的太子,如今,叫做君知的“女人”。
她其实并不是她,而是“他”。
高宗端慧太子,如今,长衣长袖,丝发披肩的“女人”,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的眼睛,灰沉如此,看不见任何璀亮的光?
他并没有死,他活着,并且活得很好,可是,他却不能以自己的名字而活,他只能作为“君知”而活。
他本叫做“永琏”,爱新觉罗·永琏,但如今,他叫做君知,外号“凌孤女”。
这样的话,无论是什么人,都是会悲哀的吧?
曾经死去的——端慧太子……
十一年前,当未死的他从棺材里被人救出的时候,那个后来成为他师父的人怜悯地望着他头顶被人砍落的刀痕,说:“永琏,你知你未来的命运吗?”
九岁的孩子奄奄一息,头顶心十字刀痕清晰可见,那是一个人,砍了一刀之后,再斩了第二刀,生怕他不死,而他,却真的不死。
“我……”九岁的永琏永远不会忘记苏佳氏持刀向他砍下的样子,她是三阿哥的娘亲,为了三阿哥,她狠心持刀砍向自己这个二皇子……当时他年纪还小,不知道贵为皇贵妃的苏佳氏,为什么要动手杀人?很久很久以后,当他成为“君知”之后,才知道,那一天,皇贵妃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发现了皇上亲手的诏书,传位自己。
当他被活埋救起的时候,救他的人这样问他:“永琏,你知你未来的命运吗?”
九岁的永琏只回答出一个字:“我……”
三年之后,当十二岁的永琏再一次被师父问到相同的问题的时候,他回答:“我知我今生不姓爱新觉罗。”
师父微笑了,轻轻地抚摸着他长出长发的头顶,那长发下覆盖着惊人的伤,那个伤,是清宫翻天覆地的秘密,“永琏,你知道,在你死后,皇上封了你做太子吗?”
“不知道。”十二岁的永琏回答得镇定,不见一丝一毫的惊容。
“你想做皇帝吗?”师父问,慈祥地微笑着。
“不想。”永琏抬起头,柔软的长发披向身后,他看起来有点小居士的气质,“我知我今生不姓爱新觉罗,我知,不流血者,不能为帝。”十二岁的永琏望着师父,“我不愿流血。”
师父有些惊异地望着这个小小的皇子,谥号端慧的太子,当今皇上,也许真的了解这个孩子的本性,赐了他这样合适的名字。“那么,你想复仇吗?你恨苏佳氏皇妃吗?”
“我不恨。”永琏回答,“我知今生,手里不沾一滴血,我知流血的痛。”
师父叹息,“永琏,你是人世的观音,慈悲的心肠,却不是为帝的天子。”他的手轻轻抚过永琏的头顶,慈祥地说:“当朝的男子,都要剃发,永琏,你若要入尘世,头发,是不能留的。”
永琏不理解师父的意思,抬起头看着他。
“剃了发,就显了伤,你可知你当年被活埋入土,中间有多少人欺上瞒下,明知你未死,仍把你埋进了土里,这其中被瞒的也许只有一个人,就是你皇阿玛。”师父慈祥的说,“让人看见了这个伤,朝廷是要起变动的。”
“那永琏不剃发。”永琏睁着纯净的眼睛。
“傻孩子,你不可能不懂,除了女子,这世上的男子,都要剃发,这是你祖宗的规矩,你忘了吗?”师父叹息,“你不能一辈子待在九莲山,这个地方,不是久居之所。”
“师父。”永琏望着师父,他听得出,师父有话要说。
“永琏——你是观音宝相,菩萨心肠。观世音菩萨男身化女相,普渡众生,为世人垂泪,你可有毅力,做这人世里的观音,化女相,看世情,用你的慈悲,化解世间的戾气,而不姓爱新觉罗?”师父这一番话显然已经想过许久,并非一时冲动,而在为这个死而复生的太子,设想一条和常人一起生活的道路。
“做女子?”永琏迷惘地看着师父。
“做女子,从今以后,你不是爱新觉罗·永琏,高宗三年十月,爱新觉罗·永琏已死。你不愿为帝,不愿复仇,若要逃离那些宫廷里的纷争,就只能做与永琏完全不同的人。”师父慈祥的说,“你的墓穴里无尸,三年以来,杀害你的凶手们,早该已经发现了。”
“做女子,就一定可以不流血吗?”永琏问。
“不一定,也许可以,也许不可以,一切,看你自己了。”师父微笑,“也许日后,你长大了,懂得什么叫做皇帝,你的心也会热,那时候,你就不再是这人世的观音,而是人世的妖孽。”
”师父,我做女子。永琏发誓,这一生一世,不让任何人流血!”小小的永琏眼睛里充满了坚定与信念。
“日后,你再也不是永琏,我给你起个名字。”师父再次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顶,“你知你今生不姓爱新觉罗,你化身女子,日后,就叫做君知如何?”
十二岁的永琏,眼眶突然涌出泪水,他未必明白这一刻的决定将决定他今生如何的命,但也知道,这一声君知,这一生,就不可能再回头了。
“孩子,你不愿意吗?”师父慈祥的声音,“莫哭啊,不愿意,师父不会勉强你。”
“我愿意。”流泪的永琏对着师父磕了个头,“从今以后,我是君知,不是永琏。”
师父看着流泪的孩子,帝家的孩子总是特别早熟,普通的孩子,十二岁的时候,何尝懂得,什么叫做悲哀。他也未曾想过,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永琏流泪,也是最后一次。自此之后,无论经历多少困难挫折,永琏也不曾流过泪,因为,他是这人世里的观音,他的人生,早在九岁的那一年,就已经终结。
第二章品安坊
阿盼娥把爷爷扶进品安坊的柴房里,这里却也窗
明几净,但真正的柴房还在卧室之后,爷爷暂且在那里休息。随后阿盼娥自己去找那个叫做“厨房”的地|奇*_*书^_^网|方,品安坊书香清雅,到处都是书房,但就是条条弯弯全是小回廊,书房委实太多,绕得阿盼娥眼花,走来走去像走入了迷宫,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了。
人家说品安坊学问顶天,真是没说错,单是这些书,倒下来恐怕也压死她了。阿盼娥羡慕地边走边看,有人能把这些书全部都看完吗?真是了不起的英雄。她却不知道她看来看去的都是品安坊的白本子,也就是说,这些本子都是空的,给人买回去写字描字用的。
厨房厨房,到底在哪里呢?阿盼娥转啊转,终于在小回廊之间找到了一个出口,大喜之下冲了出去,“厨房……”她叫了两个字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在这个地方特别响亮,不,她的声音本来就响亮得有些过分,声音在小回廊之间回荡,让她的声音立刻小了起来,心虚地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看究竟外边是不是厨房?
“吴妈——”阿盼娥气若游丝地呼唤着,小小声地呼唤,生怕再大叫一声,整个品安坊都要地震了。
没有人。这个地方好像处在品安坊很偏僻的角落,回廊的尽头是回廊,路到这里没有了。
如果是有教养有品德的“良家少女”,看到路没了,自然走回头路。但是阿盼娥从来就不知道“教养”为何物,她的行动全凭“天性”,而不是“礼教”。路没了,但是她看见回廊的对面明明还有一间房子,不知道为什么回廊就是没有通到那里去,而且她好像看见里面是有人的。必须找个人问一下厨房到底在哪里,她毫不犹豫地翻过回廊,跳了出去,落在外边没有路的花园里,继续她寻找“厨房”的历程。
坐落在花园中间的是间独立的房子,居然没有任何走廊或者小道通到这里,使得这间房子显得有些怪异。但是在阿盼娥的眼中,除了它不是“厨房”之外,里面很可能又都是那种一本一本的“书”,那会让她看得全身起鸡皮疙瘩,因此若无必要,她是万万不想进去的。
里面有人,她刚才转走廊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穿着月色衣服的人,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但是她围着这房子转了好几圈,里面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死一般的寂静,这让脑子里经常是一片空白的阿盼娥感觉到不对劲。里面太静了,连外面风吹落叶的声音,都好像会夺走这屋里的声息,而且这怪房子居然没有门,让阿盼娥怪异地想起大户人家院子里的狗洞,难道这屋子里的人,也是通过地洞进去的?
大树上掉下了三片叶子,之后这屋子终于引起了阿盼娥的好奇,她爬上树,趴在窗户上往里看,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哇——
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