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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陌上桑(第三部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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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统统被我卖掉。整理到那个大箱子的时候,我轻轻打开。丝绸的,纯羊毛的,丝绒的,外套,大衣,旗袍,连衣裙,静静残留着那天母亲的气息和话语,带着二十年来的残缺记忆,一点一滴,涌上我的心头。 
  
  “若棠,你长得太快了。”   
  “若棠,你怎么老不记得带伞?”   
  “若棠,这学期的学费在桌上,自己取。”   
  “若棠……”   
  “若棠……”   
  我不再想下去。我把所有的衣服倾倒出来。这些华服不适合我,不如统统捐出去。   
  我是一个薄情的人。   
  到后来,我索性把箱子翻转过来,奋力覆在地上,然后,我看到那两张薄薄的纸片。我拈了起来。   
  一份是我的出生证明,上面列了两个名字:Aronld Hode、MEI Shan。   
  另一张,是母亲留给我的——   
  他有恩于我。他从未向我隐瞒有妻儿的事实。我不曾后悔。   
  对不起,女儿。   
  我看了看,再看了看,十分平静地将它们又放了回去。我因为酒精麻痹而昏沉的脑子开始刺痛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一道闪电从窗前划过,我手中的衣服猝然掉地。母亲,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你早该料到的,所以,你选择以这样残酷的方式来告诉我。   
  Aronld Hode,何舯坤。   
  窗外,倾盆大雨瓢泼而下,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我坐在地上,一片狼藉。不知过了多久,我竟然昏昏睡去。   
  我梦到一双手,轻轻拨开我的头发,我梦到一个唇,缓缓贴上我的额头,我听到一个声音,焦灼而痛苦地道:“若棠,若棠,若棠……”   
  “若棠,等我。”   
  是他。   
  梦中的我,凄楚而欢喜地伸出手去,“临甫,临甫……”   
  ……   
  我睁开眼睛。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雨仍在下,空荡荡的室内,除了我,别无一人。   
  我又做梦了。   
  我打开灯,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转过头去,却倏地一惊。   
  在那条母亲生前最爱的长案几上,赫然放着一个小小的铁盒。我的心几乎也跳了出来。他来过了!我顾不上打伞,顾不上关门,发疯般朝外面跑去。大雨瞬间将我湮没。我大口喘着气,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到处找,我拼命挤拼命找,我听到身后的一长串喇叭声,我置若罔闻。 
  
  路口,我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他了   
  就在街那头,只身坐在一辆出租车的后座上,他低着头。 
第70节:第十五章 枝上柳棉吹又少(2)     
  瓢泼的大雨中,我站在街这头,看着他,与我擦肩而过。   
  “若棠,给你。”   
  “桂花糕?”我不怀好意地笑,“不是你的最爱么,怎么舍得送给我?”   
  他扁扁嘴,“你不是很要这个盒子调色彩?”恋恋不舍。   
  我拈起一块糕,“嗯,未吃口水流,好糕啊好糕……”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如一张现成的调色盘。   
  ……   
  我打开它。   
  我看到那张瓷盘了,已经修复过。   
  我拿出来,灯光下,细细看去,一条一条细微的裂痕,如蛛网,纵横交错。   
  我不知道,那样的千百块碎片,要怎样,才可以一点一点粘到一起,如往昔。   
  临甫,他一回去,就什么都知道了。   
  临甫,这一次,你是真的要向我诀别了吗?   
  春去春又回。有些事,错过了,便是漫长的一生。   
  我把每月必定汇到的汇款单统统退了回去,我对专程来伦敦找我的何舯坤避而不见。我知道,何伯母因为病情复发已经去世。   
  何临甫,他是一个孝子。   
  只是,于我何干?   
  就算天天土豆泥,也未必真就能饿死人。   
  在菲利浦太太的介绍下,我开始教人绘画维持生计。我的学生之一,是个十五六岁胖乎乎的雀斑男孩,住在伦敦郊外一栋看上去有点阴森森的古堡里,听说家里跟英国王室有点儿拐弯抹角的沾亲带故。 
  
  所以,他的脾气也是十足十的皇家气派,目中无人。放在从前,我一定早就翻脸走人,而现在,我学会了忍。   
  但可惜,我的涵养功夫还是不够。   
  一天,他放下画板,跳到我面前的桌上,两条腿一荡一荡晃悠悠居高临下地道:“喂——”   
  我看了他一眼。一只巴掌大的小花瓶画了一个月还没完,我要是他,早就找块豆腐狠狠撞死。   
  他敲敲桌面,想要引起我的注意,然后,不怀好意地道:“喂,我听说,八国联军里面就有好多你们中国人,所以,在我们英国人看来,日本人做得实在是太对了!”他十分轻蔑地拖长音,“中国人,C-h-i-n-e-s-e——” 
  
  我的脑子里微微轰了一声。我盯着他看,他笑得依然放肆,轻佻。我啪地阖上画板,唇角同样轻蔑地往下抿,“有些人,明明笨得出奇,根本就不是学画的料,偏偏附庸风雅浪费自己跟别人的时间……”我的眼角扫了扫角落里放着的那些古董,又看了看他渐红渐白的脸色,极其刻薄地道,“还有些人,天生爱当强盗,自己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又爱虚荣,就跑到别人家里去抢去偷,”我一字一句地说,“无、耻、之、尤——” 
  
  我不再看他,扔下画板,头也不回地甩上门就走。   
  我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身上披着一件棉衣。这年的伦敦,寒冷的冬季,甚于以往任何一年。   
  我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我没有力气站起来,屋里的暖气已经停了,因为我没有钱。   
  突然,电话铃响。   
  我有气无力爬过去接。是亨利的,他开门见山地道:“克里斯蒂娜,我听说,你没有交这学期的学费。”我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他没有介意我的冷淡,“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交学费。”   
  我想也没想就生硬拒绝道:“不必。”   
  他听了并不生气,依旧好脾气地道:“我只是想帮你。”他顿了顿,“克里斯蒂娜,你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如果你觉得那样丧失尊严而不想欠我的情,不如卖画给我吧。”他笑了,“你放心,我出的价码一定会让你满意。” 
  
  我没有做声。   
  片刻之后,他又开口了:“没关系,你可以考虑一下。”   
  没过多久,我就交清了学费。   
  我给母亲买了块环境幽雅的墓地。   
  我去欧洲玩了一趟。   
  ……   
  我从来没有问过亨利那些画的去向。他让我画什么,我就画什么,按时交画,收钱,成为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看得出来,他对我的画很满意,因为酬劳一直在涨。以至于某一天,我发现我的存款居然够买下这样一层楼房。尽管只是旧木楼,尽管地段不算好,尽管房主是个奸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那是何临甫曾经住过的地方。 
  
  四月初,我去了一趟日本。   
  全世界最美的樱花开在上野。   
  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梳着两条粗粗的辫子,懵懂不已。而今,我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樱花依然开得潮水般绚烂。   
  我依依徘徊了很久。   
  正准备登机离开日本的时候,我接到亨利的越洋电话,他紧张而语无伦次地道:“克里斯蒂娜,暂时不要回英国。”他几乎是大叫着,“千万记住,暂时不要回来——”   
第71节:第十五章 枝上柳棉吹又少(3)     
  我还没来得及问任何一个问题,声音戛然而止。   
  我愕然。   
  我没有听他的,我还是回到了英国。   
  一下飞机,我就被带到了警察局。到了那里,我才知道,原来,亨利全家都已经被捕。我终于知道了他们是做什么的。   
  其实,我一直在装糊涂。   
  其实,我已经猜到,他们是掮客,专门从事高仿画的倒买倒卖并从中牟取暴利。而我,则是这个权益关系链中不甚重要却又不可或缺的一环。   
  面对警察或严厉或引诱的问话,我沉默不语。   
  没过多久,我就被放了出来。出来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何氏父子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飞赴伦敦,花了大量的精力跟金钱,想尽办法替我奔波,找律师帮我辩驳,证明我无辜而不知情。 
  
  亨利全家被判重罪,我是唯一的那一个,幸免于难。然而从此,我的档案里从此有了一笔不良记录:涉嫌造假牟取私利。   
  那个夜晚,同样的暴雨如注。我站在屋内,他们站在屋外,隔着一扇门,我听到何舯坤苍老的声音:“若棠,你妈妈已经走了,跟我们回去吧。”他欲言又止了一会儿之后,“我,还有……你哥哥……”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冷地截断他:“二十年来,没有我,你们过得一样很好。”   
  他不响,过了很久,他的声音凄楚地道:“若棠……”   
  他竟然哭了。   
  临甫回来了。   
  我仿佛做梦般,凄然而欢喜。   
  他回来了。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把何伯伯劝走,自己留下来的。我们住到了一起。白天各自去上课,晚上回来,谈着笑着一天的趣闻。   
  我们绝口不提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过去,现在,还有未来。他一直陪着我,陪我绘画,陪我外出。   
  我夜夜在他的怀里才能睡着。我紧紧搂着他,不分须臾。我仍在绵长的梦中。我只祈祷梦更长一些。可我知道,梦,实在太易碎了。   
  我开始听到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和恶意揣测,越来越多,越来越让人窒息。临甫像是没有任何察觉,可是,我感觉得出来,那样的神色,从小到大,我见过太多了。   
  直到有一天,她来找我。   
  她是第二个何伯母,永远端庄,永远雍容,永远喜怒不形于色。   
  她十分优雅地拈起面前的那杯茶,“临甫下个月就要毕业了吧?”   
  我戒备地看着她,一声不吭。微笑着的敌人,永远最危险。   
  她仍然浅笑着,“你们打算永远这样下去?情人,还是……”她的眼睛微微一弯,“兄妹?”   
  我的心轻轻一震。   
  她的眼,仍然是那么好看的弧度,“你放心,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外人知道,”她细细打量我,“怪不得临甫为你神魂颠倒,跪了三天三夜,什么原因也不说,坚决要退婚。” 
  
  我的心中,百味杂陈。   
  她依然优雅地啜了一口茶,“可是,你们真的打算就这么下去?”她的眼神逐渐清冷,“你知不知道何伯母是怎么去世的?”她盯着我,“临甫有没有告诉你,他的爸爸,”她顿了顿,叹了口气,“你们的爸爸……” 
  
  她站了起来,“梅若棠,我承认我有私心。我们都有私心。可是,”她轻轻地道,“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   
  深夜里,我噩梦连连。   
  我梦到一个小男孩,和身体不成比例的大脑袋,呆滞的眼神,满脸的口水,口齿不清地道:“……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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