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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的一面墙拆开,立了一扇门。并把那间窄窄的小屋隔成了两半。里间正好放一张床一个木柜一张凳子。外间放着饭桌又支起两眼的灶来。比起城里的家来,要亮堂宽敞得多。我感到满足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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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轮(7)
下乡来的父亲出门便和人打招呼,到处有迎着他的笑脸。许多曾有宿怨的乡里人,也都和他笑嘻嘻地说着话。也许是几十年相隔的岁月,使那些宿怨都淡化了,另一方面,在城里不久还被批判的父亲,到了乡里,多少显出是衣锦荣归。虽然在堂兄嘴里,我多次听过说父亲在村里口碑不好的传闻。
我有了自己的房子。红娣和我单独相处的机会多了。许多细小的陷阱不再需要设置。父亲在的一段时间,红娣的到来不受拘束。只要有空,她就进门来,坐在灶前烧着火,用当地的土语和父亲说着话,同时带着调皮地用眼瞟瞟我。
没有多长时间,那个傍晚就到来了。父亲和镇街上的一个熟人下棋,两人对坐在前半间的桌前。隔着那堵半截墙,我和红娣坐在里间的床沿上。象棋子落在盘上的声音清晰可辨。他们沉在棋局中,一盘接着一盘地下。我记得那间房子是装了电灯的,然而我又清楚地记得,前后间的隔墙上,留着一个长方型的洞,那是放美孚煤油灯的。一盏灯可以照亮前后屋子。那时应该还没有装电灯,有两盏油灯,一盏在前面的象棋桌上,一盏在后间的木柜上。灯光暗暗的朦胧的。前半间的注意力随眼光凝在象棋盘上,成为一个背景。隔着那堵半截墙,里面的一切动静都带有一种危险性。我引红娣在床沿上坐下,先是搭着她的肩,很快便把脸贴向她,并吻了她。那时还没有习惯称之为“吻”。这个字的流行是在十多年以后。在我那个乡村里的说法是“乖”。我乖了她的嘴。这很形象。其间含有我动作的完成和心理的满足。我当时还不知道十四岁的红娣,是不是已经是成人了。成熟对于一个少女来说,究竟何以为界?我记得后来有一次红娣蹲在地上,说她肚子疼,但给她治肚痛的药,她又不吃。父亲说她身上来了。我不知那是不是她的初潮。如果是的话,那么我第一次乖的只是一个女孩子的嘴。我不再记得那次亲吻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可以肯定那并不具有被文学书写滥了的初吻的醉人心魂。可能她还只是个女孩。她使着劲把着往下低。那时间我很紧张,一些感觉还游移在外间,一部分感觉则在心跳上。我的举动并不慌乱,而我的心很慌乱。我把嘴唇压着她的嘴唇,便是全部的动作。除了避开她的鼻,不可能有其他的动作。我听着她的呼吸声,感受着她呼到我脸上的热气。我想细细地感受,又顾忌着外间。我想我已经得到了,我把那一吻认定我已经得到了。我松开她。我把她的手按在我的胸口,我让她感觉我的心跳。我附着她的耳,我说:我现在……我会……我……她不作声。她一直不作声。她抬起眼来看看我。她的脸肯定是红红的。她没有什么表情。她似乎什么也没明白。我就把她丢在了屋子里间。我就一个人出门去。我想我得到了。我想我得到了而没有败露。
我跑到了村口。我跑进了田野。我爬到了村外的一个土丘上。我站在土丘的高处。村口那棵大树在夜色中开成了一个粗大的远远的剪影。星星还没有闪亮。只有西天一颗黄昏星孤独地凝在天幕上。我知道那叫太白金星。我望着那颗太白金星。我让我的心安静下来。我有点后怕。倘若她当时发出拒绝的声音或者举动,我又将如何?我知道我是怯弱的。我总不敢向女人伸出手去,我总只是在心里回旋着情。我总是把情焐过了,焐到发酸变质。我总是丧失机会。红娣是例外的一次。因为她是一个女孩。一个女孩子。我想她是吓怕了。后来我才知道,女人是从来不会吓怕的。只有怯弱的男人,没有吓怕的女人。女人的吓怕最多是在表面上,而男人的怯弱总是附在心间。
站在土丘上的我,脚下整个地延伸出去。遍野一片暗色。右肩的后方是一棵老树的剪影。遥远的天际一片淡淡的青色之上,一颗孤独的星闪着亮。
最早对着同班矮小的女同学涌动起来的想象,在乡村之夜完成。完成了一个初吻。我心里说,我得到了。我有了一个。我有了她。我有了一个属于我的女人。和我共秘密的有肉体接触的女人。我把和女性接触的一种占有感扩大了,神圣化了。我从来对女人都是害怕的,怯弱的。既渴望又害怕,既想得到却又逃避。红娣打破了异性的神秘。她是落在我嘴里的,很轻松地落下的。女孩子都同样有一种渴望。当时我不知道。我只认为红娣是独一无二的,我为这独一无二而沾沾自喜。后来又为这独一无二而烦恼不堪。再后来又为这独一无二而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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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轮(8)
那时我对英少女已不再有奢望。应该说,乡村的我已经把英少女忘怀了。一段时间内,我一直把我与红娣之间的事称为初恋。一个城里下放的男孩与一个乡村的女孩之间的初恋。挺单纯,挺美,挺古典式的。因为它有了,不再是远远的默默地看着。后来我重新排我的初恋史时,我才把英少女从记忆中提出来,我用她来和红娣抗衡。我拒绝以单纯完成接触来排我的初恋。默默的,远远的,斜角的,似情非情的,那更具有一种美,更是古典式的美,柏拉图式的美,崇高的美。怯弱的我天生对这种美称颂的。
只要有机会,我就搂抱着红娣,乖她的嘴。我不放松一切机会,去靠近她的身子,以加强我的得到感。这成了一种游戏,一种以接触为目的的游戏,一种幼稚的让人发腻的游戏,一种无聊而又无耻的游戏。我也清楚我的恬不知耻。只是这种耻辱的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而她又是我得到了的,于是我心安理得。她有时会故意移开被接触的部位。她也参与了游戏。她本来就是个孩子,喜欢游戏的孩子。有时她装作不知,任由我去。那也因为她是个孩子。她有好玩的天性。
父亲不知。或者他装作不知。在他和我同住在乡村的日子里,我和红娣无所顾忌。对于红娣来说,她只是来。只是有空就从高瓦房里走出来,一直往里走,走到头,那儿就是我的门。她只是走到这个门里,剩下的就是让我变着法子地接触她。亲她,抚她,对她说着愚蠢而烦琐的话,让我做我想好要做的,允许我做的。只是我有所顾忌,有所禁忌。那些顾忌禁忌都在我心里,是属于我自己的事。
父亲离开了乡村,也许那是个年底。我和父亲一起回到了故城。每年春节我都在城里过。回到城里,我总有一种飘零感。那一年的春节,我的心很安宁。
我心中怀着一点秘密。我得到的感觉高于忧郁的飘零感。飘零感隐到了深处。上山下乡的潮还没有退,锣鼓在注定要下放的人家门口不停地敲,无处可躲,无处可避。转眼间一个城里人便成了乡下人,城里对他就是一种过去,一种高不可攀的存在。一个旧日猥琐的男同学,只要拿到了进入工矿单位的通知,便可以廉价地获得任何一个注定的下乡的女知青的倾许。倘有犹豫的话,那也肯定在城里户口的那一方。知青,插队,下乡,招工等等成了每家每户的共通的语言。一到春节,那些下乡的,去边疆的都回到了城里。有的就是串门的时间。
用一种通用的语言,通用的方式,通用的歌曲,通用的悲哀。那时除夕夜爆竹响得很少,但常常半夜有大声的喧哗和叫嚷,那也是通用的。
我怀着我的秘密。我并不知道我所秘密的也是通用的。我的同学郁来向我吐诉他的秘密。他告诉我她的一切。她的母亲过去当过妓女,前不久又另嫁了。
她几乎是个孤女。她美,她小巧,她可怜可爱,她使他陷入了情网。每次我去他那里,都是从她家把他叫出来。他满脸通红,神色惘然。他说他没有她,毋宁死。听他说着吻和爱的词,我感到惭愧。我觉得对红娣说吻和爱的词都不适宜。我还是对他说到红娣,说到吻和爱。原来那些词是通用的,秘密也是通用崐的。
我说我临走时,给了红娣一块漂亮的手帕。郁告诉我,她说那是不吉利的,预示着将来要流泪。郁临走时,给了她一把小银剑。我同样想到,那也是不吉利的,内含斩断情丝的预示。预示是通用的,预示的结果也是通用的。
英少女给我长大了的感觉。我从后门出去,眼总朝着斜角对门。只要支弄里有她的声音,我便移往窗口。从窗玻璃往下看。我想她知道我看她。她的声音烦恼着我。我对我自己说:我得到了。我有了红娣。但我的眼光依然移向她。在社会上形象定了型的我,被人认作是个老实的人,和风流沾不上边的人。只有我自己清楚:我的心中嘈杂而喧啸,紊乱得五缤纷。
那一次,英少女到楼上来。她就站在我家的房门口。她是来收灭蚊药费的。她低着头,眼睛盯在纸上。我就站在门里面。我靠得她很近。我想我伸手就能碰到她。我心中涌动着一点什么。我险些要向她说出什么来。我心中涌动时是不计后果的,常常打破了多少时间拘谨忍耐形成的局面。我没找出话来,那机会我是失去了。我眼睁睁地看着那机会的失去。我说是很无聊的话。我说:多少钱?你来收?你……她一直没抬起头。倘若她抬起头来朝我望一下,也许我便说出来了。我朦胧地看着她的略平显长的脸。她的皮肤没有远看着那么白净。她的个子不高,并不小巧。我觉得她是个姑娘。红娣我不觉得是姑娘,只觉得她是个女孩,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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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轮(9)
英少女往回走,到楼梯口抓扶手时,她的脸朝向了我。她肯定看到我是一种失落的样子。这样子我看不见。她眼中我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无法知道。我只觉得失落。我对失落的我说:我已经得到了。我有了红娣。
支弄口的弄堂路边,横着一个长方体的水泥蓄水池。年代久了,水泥显着暗色。一排边的水管,接着五、六个水笼着。整个弄堂的私房住户和租私房住户,都在这儿交水筹拎水。我在家,拎水是我的事。握紧着水桶把手,自来水冲入铅桶里,白亮的,散着颗颗粗大的水珠。
那个叫晶晶的姑娘,从弄堂尽头的河边过来拎水。她很美。我并不懂得女性的美,但我感到她美。她的美是标准的。无论她的嘴、鼻、眼五官,还是头发,身材,四肢都生得齐,匀称,没有一处可挑剔。她个子苗条,穿着大方。她把水筹交给收筹的老太,叫一声阿姨。脸上是微微的笑。一边等着水,一边和老太说上几句话。水等满了,拎水而去。身子不斜,手臂长长地拎直了,依然步态端庄。我靠着她装水。她扭头看我一下,眼光和我直直的眼相碰,脸上还是微微的笑。没有羞涩,没有嫌恶,没有任何矫作的表情。
我凝视着她的美。她的美滤人心魄。我一直不知道她究竟住在河边的哪一条支弄里,从哪一个门进去。我不想用眼光去跟踪她。她的美对于我来说,自然而遥远。少年时代的我,有许许多多大胆的幻想,常常沉湎于内心的虚构中。
少年的我有许许多多的渴望,虽然只是个下了乡的知青,但认定自己将来能实现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