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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工的哨子却响了起来,周方益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搭在凳上的脏外衣。
“你别去了,今天我还想吃你一顿好饭呢。”
周方益所在的队是个一般的穷队,每个工的工分值总在两、三毛钱,实足劳动力平均每天一个工,而半劳力的周方益,做一天也就一毛钱左右。靠着工分钱生活的劳动力,不敢耽误一分一厘工,也不愿有人来争这点工。这笔账周方益也清楚,有时候掉了一个有机玻璃纽扣,他都悲哀地想到:我一天的劳力是白费了。但是,作为在劳动中改造思想的他,总觉得队里的人的眼睛都盯着他。
夏圆圆站在灶台边,在锅里洗着碗,那姿势那神态都带着一种故城的旧味,她的话使他的心有点松动,挣脱着一种自我的束缚。
雨没多久下下来了。雨点很大,劈劈啪啪地打在旧屋檐上,很快连成了一片,一股凉风带着雨丝从窗台上溅进来,夏圆圆去关了窗。旧祠堂屋梁很高,屋里越发显得潮气逼人。
那个下午过得很快。周方益把家中寄来的干货都拿了出来。他们一起做了一顿当时认为很丰盛的饭菜,一边烧一边议论着菜的做法。周方益硬说咸板鸭应该多煮才烂,最后那肉咬也咬不动。饭菜上桌,他们还喝了一些烧菜用的黄酒,嚼着烧缩的咸鸭肉,随便说着话。
“还是你烧的菜好吃,真好吃。”
“烧饭烧菜,我也只有女人都有的本事。你只读到初中,却有那么丰富的思想。”
“想法越多越痛苦,想法越多越倒霉,我恨我有那么多思想。”
“聪明的人总要吃苦受磨难的,有才终究会有用的。”
“别人也许有用,我现在只能在农村一辈子了。”
“你不会的。相信我,你不会的。我有时突然会想到什么,以后就发生什么。努,那次我无缘无故想到我妈妈会不好,很快就收到她死了的电报。另外,有好几件事都这样。现在我想着,你将来一定会有用的,我想这不会错的。”
说着神秘意味的夏圆圆,语调一如平常,实实在在的。
周方益突然就流下泪来。他的心原本脆弱,奇怪的是,关着的那两个月和折磨身心的批斗会,他想要自己流泪,也没流出来。
雨是越下越大,不时响着雷声。说不清怎么地,周方益就靠在了夏圆圆的怀里,那怀里柔柔绵绵,温温软软的。
以后的那一刻是自然的。生平没有接触过女性身体、连女性手臂也没抚摸过的周方益,在夏圆圆祼露的身体前战栗和忙乱。他几乎忘记了她是什么人。在他的印象中,雨声淹没了所有的声音,天暗得没有一点光色。其实许多时间,他是闭着眼睛的,只感受着无法叙述的肉体燃烧般的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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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度(7)
那一刻,他投注了他的欲渴、他的悲伤、他的苦痛、他的绝望,以及他一切生的焦灼。她有如平静的大地,默默吸入他多少有点狂暴的激情。
以后他就在她的身边睡着了,自进旧屋以来,他头一次没有失眠,头一次睡得十分安逸,那梦境似乎也变得稀薄和平缓。到他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她已不在他的身边,他的身体有点疲乏,一种舒畅的疲乏,昨天的一切似乎是梦,又清晰地存在于记忆中。他起身吃了锅里烧好的早饭,出工的哨声响了,他提着锄头到田里去。雷雨后的清晨,田野中仿佛蒙着一层极淡的烟色,一种人生的苍茫感又袭入他的心中来,之间已没有那种绝望的麻木。他在小河边蹲下身去,捧水洗自己的脸,热泪又涌出来,和着手掌上的水,又流到河里去。他在那儿洗了好一会。那泪,并不完全是生的痛楚。
自从有过雷雨的一夜,周方益多少觉得死去的心活过来了一点。慢慢地,他开始和村里人有了交谈,也不拒绝别人进他的家门。这样,他就发现,村里人的眼光并非含有监督的意味,当初他刚插队时,他们看他挑着担歪歪扭扭的样子,眼光是带有嘲笑和可怜的,现在没人再轻视他。正如夏圆圆说的,他在他们的意识中,是个有才的人,有才的落难人。古装的地方戏中落难的才子都是有一天会金榜题名的,这里的人又都是受这种地方文化熏陶的。他们和他说话的口气不免显露出一点敬重来。周方益发现先前自己的心态都是自我的束缚。自然还有许多不愉快的压力存在,也看不到什么希望所在。但他已不再绝望,起码再没有轻生的想法。
队里买了一头小牛。队长分配给周方益放。放牛每天的工分不高,但一天不缺。周方益作为一个成人,能领回自己的口粮,基本上自立了,于是他每天放牧在青草地。小牛老实的时候,他把牛绳绕在它的角上,捧一本书看。
有一次,他放牛一直放到王塘村。把牛扣在桑树田边,割一小堆草给它去嚼。他便去看夏圆圆。那天以后,夏圆圆再没来过旧祠堂屋。
初见夏圆圆,周方益还有点不知所措。天气已热,夏圆圆只穿了一套内衣,在门口晒草,周方益偶尔瞥一眼她裸露在衣裤外的肌肤,想着那是和自己的肌肤相亲相近过的,便不禁有点心热。在周方益童年接受的有关异性的教育中,男性和女性同样有童贞,女性的童贞简直是生命,而男性的童贞也是人生的大关。母亲曾经摔伤过脚,父亲用周方益的尿焐热了泡母亲的脚。父亲说,尿必须是没破过身的童男的。父亲爱讲故事,故事中的女主人公都是贞烈的,而男主人公都仿佛是柳下惠,大武功师练的都是童子功。在周方益的意识中,与女人同床几乎是一种禁忌,要不是受了隔离和批斗的打击,他是不可能和夏圆圆有那么一夜的。
夏圆圆却毫不在意似的,和过去一样,笑着和他招呼,一边铺草,一边和他谈着琐琐碎碎的事,问着他小牛的情况。铺完草,他随她进屋,她的小堂侄也钻了进来,在夏圆圆身边转来转去,夏圆圆偶尔笑着轻拍他一下。坐在桌边的周方益望着夏圆圆,心中不时地浮着一种感觉,一种想和她再度亲近的欲望。一路上他一直想象着相见时那情人间所有的柔情蜜意。可是眼前的夏圆圆只是单独地和他说着话,和小堂侄打闹着,似乎全忘了他们曾经有过的。只有一回,他大概朝她望出神了,她微微斜眼朝他笑了一笑。她似乎恢复成那个比他大两岁的夏姐。
周方益起身告辞了,说不放心牛,牛还没有吃饱。夏圆圆和以往一样,送他到村口,看他解了牛绳。周方益轻轻问她:什么时候去我那儿玩?夏圆圆说:有空就去。周方益就牵牛走了,觉得多少天中酝酿和勃动的情欲一下子消退了,浮起了一种失落与失望感。
多少年以后,周方益回审这段往事,他对夏圆圆很难有什么情欲上的记忆,留下的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柔柔绵绵、温温软软,消褪他激情和苦闷的感觉。这感觉后来和他的妻子在一起时再没有过,童贞的观念使他对妻子有一点负疚的心理。和妻子同床,一开始他就显得多了一层经验,由他引导着她,他总是去感觉妻子是否有着快感。
人之度(8)
“你怎么这么懂?是书上看的么?”妻子问过他。
“有人教我的。”周方益回答。
“你们男人真无耻,说这许多事。我们女人在一起,从不谈这些。”
周方益有时会想,倘若没有过那件事。也许他会带着新奇和妻子一起摸索着走那黑暗的道路,那么,他们之间也许会多出一份融洽来。不再是一边倒的倾向。如今,她把这一切都托付给了他,甚至把兴趣也托给了他。于是他总觉得担了一层负担,成为一种服务,总不尽兴。
然而,他也忘不了,夏圆圆毕竟是用自己的身体,给了他生活的勇气,他才能够走下去,走到目前的这一步。到曲溪来之前,他就想着,他应该找到夏圆圆,应该向她表示那感激之情,但是,见到夏圆圆之后,他觉得这一想法实是多余。
周方益到曲溪,马上快三个月了。初下乡时的新鲜感已经过去。他下乡来,是想摆脱多少年的县城的单一生活,他在县城的小文化圈子里生活得太久,从办公室到家里,从家里到办公室,他又不善结交,以致于他的心态都已陈旧了。他想沉下去,强迫自己走进一个新的格局,接触人和了解人。他下乡了,回到了曲溪,结果是他所接触的只是乡机关的人,下面农村上的人也是把他当作乡机关的人。
乡政府的头儿确实很忙,工农商学兵,几乎都管到,管得很具体。更多的精力是在企业上,说是经济发展问题,其实也就是赚钱。他们办公室的灯往往亮到深夜,所谓的工作主要是谈话。乡里的干部,企业的干部,村上的干部,碰上了,似乎是漫无边际地大谈一通,最好的气氛是拿两瓶酒,从饭店要几盘熟食来,在办公室里摆下,你一杯,我一杯喝得满脸红红的,有些事便在喝酒时谈妥了。周方益有时遇上了,也被拉着坐下来喝,开头有些拘谨,喝开了,他们也就会拍着他的肩头说话,似乎是很交心的话。渐渐地,周方益发现,乡村里的工作很难和私人的事分开来。谈一切工作都要谈到人事,谈到关系。
有时,周方益不免想到,现在他也成了他们一般的人,吹吹拍拍,喝喝聊聊。只是比他们多了一点厌腻的思想而已。有时他又觉得他是浮在他们之中,无法真正地贴近他们。时间久了,他敏感到,他在他们眼里已是可有可无的人物。
只有陈志义依然看重着他,每次见到他,都停下手中的事,很认真地听他说话,也很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
“还是你好,有作品可以流传后世,不像我,整天忙在事务堆里。”陈志义说得实在。
“不不,作品有什么用,社会发展根本在经济,乡经济又是最基本的一环。而在曲溪乡,你的担子是最重的。”
周方益的话中带有惯常的恭维,他对自己说他的话是真诚的。
陈志义笑笑,陈志义的笑很有气度。
周方益陪陈志义接待过一个用轿车从城里接来钓鱼的客人。那个个头矮小,说话时头一歪一歪的客人,钓了鱼,喝了酒,看着一包包东西放进后车盖,准备上车时,似乎随便地说:今天饭桌上的甲鱼真大、真肥。陈志义跟着笑笑说:甲鱼是曲溪的特产嘛,随而拍拍身边厂长的肩:去弄些甲鱼来,拣大的啰。厂长上车开去了。陈志义就和客人谈着甲鱼的烧法和吃法,谈着甲鱼的阴补和灵效,谈得十分高兴。
周方益明白,曲溪乡的甲鱼并不多。今天桌上的甲鱼是高价从邻乡集上买来的。可是,陈志义那微笑的气度,似乎甲鱼是随去可提的。
送走了客人,回乡政府时,周方益不由问:“这样大的开销,小厂还能有多少利润?”
“乡镇企业就是这样赚一元钱送了九毛,到底还有一毛钱留在了乡里,就是一分钱不赚,养活了一批劳动力,也是好的。最重要的是能够办下去。”
陈志义依然带着笑,对周方益分析着。
这一切,对周方益的生活似乎隔了一层,他也想不出如何在作品中表现它们。他想得更多的是有怎样的情节可以入他的作品,这已成了他的习惯,他经常构思得很苦。
人之度(9)
天慢慢地热起来,每天早晨,周方益都到乡野里去走一圈,那是他心情最好的时候。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