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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算什么,做的是顺路菩萨。”
虽这么说,周方益心中很惬意,不单是坐车的荣耀,也因为他当了一回实在的乡长,多少为曲溪做了一件实在的事。
于是,头一天大家都听周方益谈农村的变化,自然也说到乡干部的家中布置,最先富起来的一代农民企业家。
第二天,来了一个刚从国外探亲回来的女作家。于是,大家都听她说外国生活,她的姨父是个开店的经理,她用很随便的口气说着她姨父的资产和物质享受。
“我可以断定,你姨父也有他的痛苦。”周方益说。
那位女作家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是的。但那是一种复杂的深层的痛苦。”她的话中依然有一种炫耀的意味。
笔会结束了,有一个晚上让大家自由活动,周方益就想到要去童年生活的地方走走。那里有他的一些老邻居,一些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转了两次车,走上了熟悉的马路,在宾馆洗了澡的周方益又是一身热汗了。走到一座石桥上,这座石桥那边,路显得窄些,窄路进去,转两三条巷子,就是他早先生活过的巷子。这里的巷子都是过去人称“下平门”的住宿区。记得那时,路都铺着一块块花岗石,他们叫作石阶路,自行车骑上去一顿一顿的。现在都铺成水泥路了。从桥上看去,那边没多大变化,依然是黑压压一片高低不平的住房。而桥这边,一路过来都是高层建筑楼,近桥处,拆出了一大块空,开始打建筑地基了。这建筑的势头正要跨过桥去。也许下一次再来,桥那边常萦梦间的旧巷也将拆除了,会是一片陌生而常见的楼群。
周方益站在桥中间,想凉凉身上的汗。一歇下来,意识也就流动开了,想到这次的签约,想到这次的笔会,不由觉得一种满足,同时又有一种惶惶然然的失落,只要和人接触,他心里总觉得抚不平。他突然决定不再去旧巷访旧了。他插队后几年,他的家搬离了这儿。现在他去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些旧日的伙伴,已不再是过去的他们,他们会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有自己的满足和痛苦。他们一定都在电视机前,他又何必要让他们起身寒暄,要让他们陪他聊天?他们彼此都会感到生疏,都会感到旧日的形象一下子变异了。他们看他将是怎样的眼光?是一个著书成名的作家?还是一个在乡里落脚的小文人?
于是,他就静下心来,默默地望着桥下流动的河水,这是南城有名的臭河浜。在他童年时,这里就流着乌油般的水,河坝边倒着乱七八糟的垃圾。现在,他眼前的河在夜色下黑沉沉的,映着一条条抖闪晃动的黄灯光。一股淡淡的带点腥臭的水味吸入心肺来。那旧时的感觉,旧时的情景似乎复活了,一种时间流动的人生沧桑感突然攫住了周方益的心。桥下的河水不管别人看起来是乌的脏的,总这么无声地流着,而他度过的这几十年生活就像这河水一样流去了。只有在他自己的记忆中留着印痕,只有他自己感切到他一时的满足和变幻的痛苦。它们粘在他的心灵上,使他无法摆脱,其实它们只存在于一瞬间,已经都流过去了。童年时的他常在河道那边拐弯处,抛下一只纸船,接着便跑到桥上,低头看那纸船远远地飘来,又远远地飘去。回溯记忆中的印痕,仿佛是一瞬间的事。他依然站在桥上,低头望着河中。恍惚间,站在桥上的他,又已是满头华发了。
人之度(18)
一阵微凉和风从河面上轻轻拂过,周方益的心中电光火石般地闪亮了一下。
1990年秋于南京
与其同在(1)
太阳要落山了。半是橙红半带暗灰的落日浮在西天,球轮下部托着杂色的云霞。离远处凝定着几块淡淡的白云。夕阳向浓重的色彩中坠落,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坠没了。护城河映着一片朦胧的亮,对岸的田野中,青烟摇曳着渐渐变深的暮色。
这是个周末的黄昏,齐雅真倚着窗,脸上显着一点悠闲的神情。落日的过程感觉上长了一点,她还是一直看着它完全坠没。在这座小县城里,别处住家是无法看到落日的情景的,一般的人也不会有闲观落日的审美情致。那边县府街上走着的人、骑着自行车的人,想着的是烧什么晚饭吃什么菜,都是忙忙碌碌的,不时地躲避着噪声很大的手扶拖拉机……她的脑中流过一串念头。落日已消失了,她依然在窗边倚了一刻。房子低檐的阴影显得更重了,她才转过身子。
屋里暗黢黢的。她凭感觉走到煤炉边,把半封着的炉门完全打开。不一会,炉上的水壶就响起来。她站着,后窗明明暗暗的。后窗外是一个小小的土山,也许只能算一个较大的土包。小土山上是一排边窄窄的林子,后窗口就显露着黄土的坡子,可以嗅到坡上渗进来的带点潮湿的空气,那气息使屋内的暮色更浓了。齐雅真走到墙边,伸手摸到电灯开关拉线,手上的感觉麻了一下。旧电灯线有点走电。她把丢开的开关拉线使劲抓紧,电麻的感觉却没有了。她把拉线在手中握了一会,又一下子拉开了,灯亮了,灯光似乎不是那么亮堂,有点暗黄黄的。
这里是小县城的西边角。两间旧式木结构青砖屋,坐落在小土山与护城河之间。河对面是乡村,小土山后面是县城。近几年城市建筑业大发展,高楼正沿着拓宽的县府街伸过来,但还没有靠近小土山。县府街尽头就在小土山那边一段,拐向南去的便是乡村的三级交通公路了。
我是住在城乡交点上。齐雅真想。她常这么想。她和丈夫离了婚,住到这儿来,已有三个多月。每天她从土山那边的小径走到旧屋来,手挎着包,身子挺直着,她有一种超乎尘间独立于世的感觉。
旧房子已有了年代。早年住过一个下放的右派,那个右派住了十几年后,落实政策回省城去了。在他去省城时,县广播站介绍了他坎坷的身世和文化成就。这在县里的文化人中,是人人皆知的。这所房子空了两年,齐雅真住进来时,里面堆着机关乱七八糟的东西,石灰墙面好多处都剥落了,洇着潮湿的花痕。顶上的檩木墨黑墨黑。搬运收拾的乡村临时工偷偷用眼去看站在一边的齐雅真。齐雅真一声不响地站着,脸微微上扬,半垂着眼皮。她走开时,听到后面有突然放禁似的议论声。她一下子转身走回旧房子,议论声随即嘎然而止。她又站了一会,缓缓转身,依然脸微微上扬,半垂着眼,身子挺直地走去。
煮好的面条端到桌上,打开电视机,把盐、醋、味精各种作料都放在桌上,一样样地放进碗里,齐雅真使自己做得有条不紊。再一件件地放回到小碗橱里去。她坐下来吃面条,看着碗里的热气飘浮上来。
他们也在吃饭吧。齐雅真晃晃头,把随之而来的一些记忆和念头都晃开了。她吃完了,坐了一会,洗了碗,擦了桌子,把餐具都归复原位,她依然做得有条不紊。独身的生活会让人变得懒散随便,自齐雅真搬这儿,因为太偏太远,还没有一个熟人来过,但她绝不因为没有人来而放松自己。不在小处失去约束,不在暗处失去约束,齐雅真感到自己是有力量的人。
电视播完了新闻联播,照例是广告,响起“安安乐乐,安安乐乐”音乐时,
她伸手关了开关。烧开了水,洗了,封了煤炉。屋里添了潮湿新煤的煤气味。齐雅真把后窗打开,走出门去。站在河边水泥与鹅卵石筑的堤上,望着暗暗的河水。河在这里是一个窄弯角。渔船都停在远远的河边。四周寂静无声。风有崐点凉意。齐雅真没有动。那个右派也象这样天天对着河水吧。她站了一会,挺直身子回屋去。
与其同在(2)
当她走进屋子,到木柱边去拉电灯开关线时,她突然感觉到有一种异样的动静。她一下子屏了呼吸。同时她就听到了呼吸声,并且直觉到那是个男人的呼吸声。
齐雅真和丈夫离婚,是因为她发现丈夫有了外遇。齐雅真中专毕业分到小县,当时有一种破灭感。她在南城中专读书时,颇受男女同学的敬重,因维持这种敬重,她在校时没有物色到与其相配的对象。分到小县,虽然这个江南小县生活各方面都还不错,她却感到讨厌。特别是这里人的官话都说着南城人所鄙视的江北话。她一直坚持说普通话,上菜场往往会被认为是外地过路采购的人而抬价。她穿着注意而不显着意的痕迹,微扬脸,半垂眼,不苟言笑。这使她在县城里独身生活了好几年。终于她与一个男人结了婚。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那个男青年到她的机关来,办事的时候,多朝她看了几眼。他的眼珠很黑很亮,脸上总是浮着笑,眼也浮着笑。后来男青年再来办事时,他们就熟悉了。她曾问他,第一次他怎么老朝她望?他回答说:你……我看你好像有点与众不同。他说时选择着字眼,选准了“与众不同”。这使齐雅真脸上浮出红红的笑。就那次,他拥抱并吻了她,并说她的笑真是漂亮。在那以前他从未对她说过类似的恭维话。她认定他是个老实人。她容忍了老实人的一时动情。这一吻使她定了终身。
结婚以后,她才真正了解了他。在她眼里他似乎没成熟。她容忍他不少俗气的举动,并不时地校正着他。他有时会对着饭碗咳嗽,有时又会和客人大声嚷嚷。孩子出世了,她担负起两个男人的教育。她觉得她活得很累。他不算是个坏男人,他做事很快,手脚也很快,特别是搞一些家具和家用电器的东西,很灵巧。她注意到他不是凭责任而是凭兴趣。这一点她也容忍了他。然而突然有一天,她发现了他有外遇。也许别人早就发现了,只是她被蒙在了鼓里。和他鬼混的那个姑娘,齐雅真曾见过,是个说话粗俗打扮也俗气的胖女孩。齐雅真觉得对自己是极大的侮辱。她决定离婚。当她把离婚报告递到他面前时,原以为他会求情,没想到他那双黑眼珠还是笑笑的。他们上了一次法庭。他在那里竟然说了一句她难以想象的话,他说她在家时,他有屁都要躲到卫生间去放。
她还没想到,他和他那个庸俗的母亲在孩子身上做了一番手脚,使一直听她话的孩子一连声地说要跟爸爸。审理离婚那段日子里,她觉得儿子也放禁似地显出庸俗的一面来。她灰心失望。她不想再闹开,她觉得儿子和财产之争是俗气的。于是她签了约,搬到这小土山后面、护城河前面的旧房里。想到几年的婚姻,特别是离婚时丈夫的举动模样,她就觉得象吃了一口苍蝇似地。她在那些投来目光的人面前,挺直身子,微扬着脸,半垂着眼。那些日子都已过去了,然而,就她现在走进屋子,感觉到那男人呼吸的一瞬间,旧日的感觉都裹着团着一起涌上心来。
“谁?!”她没有退缩,而是迈进了一步。
又有一点动静,但没有回声。从外面回到屋里,背着门亮,门又随手反掩上了,眼前只有后窗一片淡淡的灰白色,屋里朦胧迷糊。她觉察到动静在后窗旁的子边。她心中浮起一种女人莫名的紧张和期待感。动静是陌生的,绝不会是她以前的丈夫和其他熟人。同时她想到刚才门是她虚掩的,她在河边并没听到木板门的吱呀声。肯定是从后窗跳进来的。她这才想到来者的不善。她想退步,又想过去开灯,但她的腿有点软,移不动身。
“你是谁?”她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