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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红床的故事-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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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雅真躺在床上,好一会没睡着。东西隔间的隔墙没隔到顶,墙高与中式床框相平。站在床上就能看到那边的窗沿。她听着那边呼噜呼噜的鼾声,听得很不习惯。一种新奇的兴奋感消褪不下去。原先的丈夫也有鼾声,是很轻微的鼾声。那鼾声使她婚后有一段时间不适应,常常恼怒地把他推醒。更气的是他一被推醒,眼也没睁,咕哝一句,又偏过脸去睡着了。他的睡相使她感到厌烦,总怕他再一次响起鼾来。现在墙那边呼噜声很清晰地传过来,她想着他脸上的神情和眼光。他还象是个未成年的小伙子,怎么有这么响的鼾声的?她安下心来,回忆这一晚的事。她觉得自己对他做得太多了。他究竟值不值得她费这么大的心?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一个乡村青年,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偷。不过她还是觉得心里有种快感。她做的事,是一般女人不可能做的。她显出了她自己。她想到了一些书本和电影上的故事,那些故事混杂着。她在一个人的危难关头帮了他,他将会报答她。她有什么要他回报的呢?他又能报答她什么呢?这一点她还没想好。她只是做了一件事,这件事让她兴奋新奇。她在想之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做了许多很乱的梦,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因为小土山的原因,她屋后的窗子,很迟才能照到太阳光。一个安静的清晨,偶尔小土山那边的公路上传来车隐隐的喇叭声。她想起了昨晚的事,想起了那个叫小山子的乡村小伙子。他怎么会没有了声息?齐雅真很快地爬起身,扣着外衣扣子就走到堂屋去。这一刻间她很怕他偷了她什么东西走了。西屋的门没关,站在堂屋里,
  她立刻就看到了躺在钢丝床上的人影,看到那条搭在被外的带脏的伤腿。他还是那么仰着躺着,似乎一夜也没有动身子。她心里笑自己:他能上哪儿去?这个伤了腿的乡村小伙子能上哪儿去?
   。。

与其同在(6)
她到河边去嗽口,一出门,她就嗅到空气中的一股异味。每天嗅着清晨的清新空气时,她都会想到,也只有这儿才有城里人享受不到的好处。眼下,她立刻看到,在西窗下的黄土上有一片潮湿,泥土上冲出了一点微凹的小坑。她不由眼闭了闭,生出一种嫌恶感。嫌恶感中又杂着一种说不清的感受。西屋里没有便具,他不在屋里面方便,就算是不错了。齐雅真自己也奇怪,怎么想起来为他开脱的。    按习惯的星期天生活,她把粥锅烧在炉子上便提着菜篮上街。菜场并不远,就在县府街边。她颇有兴致地转了转,多买了一些菜。临回头,还光顾了一下小吃铺,头了几根油条。以前一个人吃饭,她没心思烧菜。和丈夫小孩生活在一起时,也往往是丈夫做饭菜。她觉得家务事中充溢着琐碎的俗气。
  他还是那么躺着。她走近他的时候,他才睁开眼来,好像是刚刚醒来,眼盯着她,眼中呆板混浊无所谓的神情。
  “你该起来吃早饭了。”说了这话,齐雅真回身往堂屋走。她盛粥时,听到他的声息,只见他一条腿立着,一条腿弯曲地晃着,双手撑着一张小凳,身子一跳一跳地出西屋门。他手撑着凳子抬起头来看她,那模样和神情很象一条瘸了腿的狗。
  小山子在桌前坐下来,伸手就去端碗。齐雅真说:“你该去洗个脸。”他没应声,已经捧起碗喝起粥来。“你该去洗个脸。”齐雅真没坐下来,又说了一句,手上抓着两双筷子。她实在看不惯他满脸眼屎和肮脏的吃饭模样。他已经把半碗粥吞下了肚,抬头朝她看了看,显得顺从地移身到脸盆那儿。她已为他准备了洗脸水。他重到桌前时额发有点湿漉漉的,那张圆脸显出一点好模样了。他长得不丑,只是他的肤色黑红,太象乡下人。除了眉毛有点倒翘外,他的脸相还是平和顺眼的。他的吃相却很难看。他又吃了两碗粥,并肥她放在桌上的几根油条都过来吃了。
  “你昨晚大概没吃东西吧?”齐雅真问。
  “昨个你又没问我吃没吃。”
  她觉得他很粗俗。他并没想掩饰他的粗俗。她发现自己竟然能面这种粗俗而毫无嫌恶,相反,觉得这就是野性的表现。
  整个上午,齐雅真都在忙着洗和烧。小山子就坐在桌边上。他把凳子移过了,背靠着墙,双手撑着凳沿,那条腿一直环曲着。她觉得他在发呆,注意看他时,发现他的眼正对着她,依然是那般神情。
  他又饱餐了一顿,吃完了,把碗一推,又是那么坐着。齐雅真想,现在他应该回答她的问题了。她在他的面前坐下来。
  “我说,你可以告诉我你的一些事了吧?”齐雅真尽量显得若无其事地。
  小山子移过眼光来看着她,还是他那付神情。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昨个上半天我到城里的。”说开了头,他就不显得沉默了。“我想做一件事……我转啊转,转了老半天,就在城里转。快到晚了,后来……没想到有个小家伙叫起来……我一跑,跑坏了。小家伙的哥哥来抓我。我就跑,跑到好远,也已经把他们甩开了,没想到就撞到了个路边上的一根水泥管子……我就赶快钻进了小弄堂。”小山子说着,脸上露出一点说惊险故事的神情。“我还跑,爬过小土山,我是想往城外头跑的,实在是疼,看到你的后窗户开的,就爬进来了。”
  “你是不是偷了小家伙的东西?”
  “小家伙在吃一包袋子好看的东西。大概他哥哥以为我偷了他什么东西。其实,小家伙身上有什么好偷的?最多一点压岁钱。一点压岁钱我还看不上眼呢。”小山子说得很真诚,那神气不像是在说假。
  “那么,你到底偷了什么?”
  小山子眼盯着她,又不作声了。她也盯着他。他扭动了一下身子。她突然觉得有点恼火。
  “你是不是想回家?”
  他摇摇头。他的脸上显出一点乞求的神情。她半垂着眼皮,不搭理他。
  

与其同在(7)
“我……村上人没有了东西,就找我。明明东西不是我拿的,也找我。明明有的东西我都看不上眼,也找我……那天我跟小辣子说我想的事,她先答应得好好的,后来小辣子没出来,她肯定会告诉家里的。”
  小山子好像说得很清楚,听来又是含糊不清。他好像承认了他是偷东西的,又似乎一直没承认。
  “你是不是没有父母?”
  “他们都在家里。”    “都是亲的?你妈妈是不是你的后妈?”
  “后妈?……不是。我阿娘就是我阿娘。”
  “那么……”齐雅真觉得有点扫兴似地,“你什么事情不能做?为什么要偷东西?世界上最不要脸的事就是偷东西了。人活着就是要让人看得起,活得堂堂正正。只有你能看不起人家,绝不让人家看不起你。”
  “你们城里人东西多。什么东西都有,钱也多,我看就是不公平。城里人东西多钱多,就能看不起没得东西的。乡下人没得东西没得钱就让人看不起。
  不公平。我就想公平公平。没得的人拿有得的人,我认为就是公平。说偷不偷都是有得的人说的。听阿爹阿娘说文化大革命这个样那个样,那个时候我还小,
  我现在倒希望是那个时候,只要敢就行。都讲只要手里有权,说话就硬。有权就因为有家伙。有家伙说话就硬,说你偷就是你偷,说你坏蛋你就是坏蛋……前两年我要学本事,跑到少林寺去,跑得去想去拜师傅学功夫,有了功夫说话就硬,可是他们不收我。”
  小山子说说有劲了,好像很有道理似地。他显出自信来,话里还夹着一些对嘛就是嘛。齐雅真听了很好笑,似乎世上每个人都有他的道理,连这个乡下的看上去没读几年书的人,一说起来,也是道理连篇。不过眼前的小山子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的模样,几年前就能一个人跑到嵩山少林寺去,确实有一股粗野的力量。
  “那么,是不是我有房子住,你没有房子;我有床睡,你没有床;我有吃的,你没有吃;我腿好的,你的腿伤了,这也都是不公平的。我给你房子住,给你床睡,给你吃的,给你包扎伤口都是我应该的,这样才公平?”齐雅真带笑地问。
  小山子又不再说话。如果说他脸上的表情是呆板,却又显着一种倔强。他眼盯着她,眼珠黑黑的,似乎闪着亮。齐雅真不由偏了偏眼。
  一个下午又过去了,小山子一直坐着靠着桌边的墙,面朝着门外,象是看着河水和田野,又象是什么也没看。他那呆板又自在的样子,让齐雅真有点恼火。他似乎什么也不会干,她让他开一个铁罐子,他把扳子和罐子抓在手上笨拙地翻转了一会儿,又原封不动地放在了桌上。
  一个居然什么也不会干的乡下小伙子。“那么你究竟能干什么?”齐雅真不免说。
  黄昏时,齐雅真外出买了一次作料。回来便听到房里有播音员的声音。一进门她就发现他已经开了收音机,声音开得大大的。他坐在那儿看着,眼光专注,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齐雅真不免又有些恼火,问了他一句:“你怎么开电视机的?”他没应声,只顾盯着电视屏幕。齐雅真走过去,一下子关了电视开关,他这才移眼看她,眼光中似乎带着一点不满。
  “你明天早上就该走了。我明天要上班,你不能一个人在家里。”齐雅真说得很简单,含着不放心他的意思。她也用眼盯着他。
  他愣愣的,好大一会依然不作声。后来,他说:“我、没得走……城里人会……你和城里人不、不一个样子……我不会忘了你的……” 
  他说得结结巴巴,屋里昏暗迷蒙,他低着头,她看不清他的神情是不是要哭。他抬起脸朝着她,他呆板混浊的眼中带着乞怜的神色。
  这时暮色完完全全透进了屋子,齐雅真打开了电视机。
  齐雅真上班的时候,她把门反锁了。她骑着车走在县路上,街面上流动着凉凉的风。她的心情很好。昨晚她又问了他一些话,他都是有问必答地应着。应得简单,但是老实话。他不再用眼盯着她,而是老垂着头,象一条被驯服了的动物。她已知道他家有姐弟三个,他是唯一的男孩子。他读过书,读初中没读完退了学。她猜想他功课很差,是个不求上进,好玩而愚笨的学生。愚笨使他做小偷,也使他具有一种忍耐力。齐雅真还是第一次听一个农家青年说农家的事,听得津津有味。平时机关里的人说张家长李家短,她总觉得俗气。她想到其实自己也好打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想知道别人生活的欲望。她在心里不住地给他的话作判断。她发现虽只有一天一夜,她已经完全清楚了面前这个农家青年。而和她生活在一起十来年的丈夫以及自己生的儿子,也没有这么清楚。
  

与其同在(8)
她居然也对他说到了她少年时的一些事。说到在中专学校里,有个男同学怎么崐笨拙地向她表示好感,把一封情书放在她的抽屉里。她就手把那封情书塞进旁边一个女同学的抽屉。那时她看不上他,认为他只够配得上她旁边那个脸上多有雀斑的姑娘。后来他们两个真的恋爱上并公开化了。听说他们后来很相爱,他分配在省城,当了省级机关的一个头头。这件事一直存在她心里,她连丈夫也没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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