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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红床的故事-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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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菁很少到县城去。那座她与冯曾高一起度过童年少年生活的故城,已经在她的记忆中很淡薄了。回到乡村,看着那一片田野,深深地吐吸两口,她觉得自有一种清新之气吸入,一种浊气从胸中吐出来。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埂上的野草花,秋色的黄昏里,田野里飘浮着一种苦艾好闻的香气,夹杂着牲口的皮毛粪便气息,还有那远远的湖面上带点鱼腥味的气息。同时她嗅到了乡镇上新办的那家化工厂烟囱里溢出来的化学的气味,只要感觉到那异味,陈菁就有一种扰乱了心境的感受。听说乡镇大力发展工厂企业,很快会扩展到卫生院的四周来。想到这一点,陈菁同时便想到了冯曾高笑笑的脸,那脸上含着的近乎恶魔般的神情。她不知自己怎么会到城里去听了他的一堂讲座。到城里她才听说县卫生局举办的这一堂收费的讲座,也是一种有经济效益的活动。她讨厌这种经济的渗透,觉察到那异味的无法躲避。她有点不自主地去了剧场。她很少看戏,她一直认为戏是假的,有一种使人为傀儡的不自然。这一次她在剧场里感觉到了另一种的不自然。后来形同群魔乱舞的场面,有群体傀儡的感受。她也在被戏弄之间。冯曾高的扇子和他的声音,他高坐台上的动作都有一点戏弄台下人的邪的意味。她不无恶意地想到,他就此能获取不少经济收入。他用那邪乎的口舌声音把一种愚蠢的心挑动起来,结果是得到了很脏的报酬。坐到了饭桌上的冯曾高,面对整桌的热气油气的酒菜,他笑着,大谈着。陈菁嗅到那邪乎的气息,那气息向她包围过来。她有点后悔进城一趟,后悔去听他坐高台上的讲话,显然是鬼使神差。起先她并不知道是冯曾高,她只想要去一次,去听一听,好像感到应该是很有意思的。那种欲望很长时间都像是泯灭了,突然冒出来似的。现在她觉得她的心境被破坏了,好像打开了一个缺口,缺口之处露着冯曾高的笑笑的脸,笑笑的神情。他面前是满满一桌的酒菜,冒着油腻腻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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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门之陈菁(6)
冯曾高很爱吃,很热衷于吃。多少年了,她还记得他的吃相:他把一些东西,都捡到面前,先好好地看,一层层地拆骨卸肉地看。那神情并未吃时,已透出吃的模样,虽无馋涎,却似乎响着一种咝咝的咂味声,也使人觉得那满桌的食物都已在他的品尝之下了,容不得别人再举筷了。
  十多年前,陈菁插队到湖头乡。她是回老家,父亲的老家。那时她已没有了父亲,也没有了母亲。葬她母亲的时候,她听到巷子里老人的议论,说她是命克父母。她独自来到这湖畔的乡村,她几乎没有亲人,面对着一片陌生的乡土,她感到她注定是要到这儿来的。她一下子就适应了这里的一切。许多知青难以适应的过程,她都没有。她在湖畔边的一个村子里落下户,村上的工分值很低,她勉强能拿到口粮。她并没在乎这些,她觉得有一种修行般的自在。她似乎找到了最合自己胃口的素餐,田里的蔬菜碧青碧青的,新米喷香喷香的,不用油也能吃上满满一大碗,她为自己的饭量而不好意思。她一直有一种内在罪恶的自责感,有着许多的忏悔的念头,为她和为她父母。她的父母都是罪人,社会的罪人。她觉得她从小至今都在享受中,现在应该是到她受苦之时了。她有许多常人没有的知识,不是从书本获得的,是在晚年父亲嘴里说出来的透视人生的话,深入她的内心。她深知自己命薄,不能需求。她生活得很安逸,每日里荷锄出门,或有时驾—只小船,在湖里荡着罱湖泥,或选种柴场,或挑担阡陌。她穿着束紧了的青布衣服,乡下农家人都称她是天生的农村女人。她本是来寻找忏悔所在的,没想到这儿一切都好。她并不觉得是受苦,她的心境很平静。
  那年,冯曾高来到湖头乡。也许是她信中对乡村土地的叙述吸引了他,他来了。好久时间没有见面的同学,聚在了一起。她一见到他,就感到自己平静的生活生出了一种摇撼,感到自己的叙述有了错位。他的神情和行动都带着一种她已快忘记的城市的气息,使她感受到新旧生活的反差。他穿着一件当时在城市相当流行的军裤,一件夹克式的春秋装,他的两只手插在那夹克装里。他走在她的前面,一路看了她的村子,带着他的笑。她看着他的笑,她知道这是注定的,是她招他来,破坏她平静的感受,考验她内心的。她为他打开了一扇门,她本是开了一点想看看的,但他却把门毫不在意地推开来。他并没说什么话。但她门已打开。她的生活显得那么可怜。她觉察到了这种可怜。从他的眼里,从他的动作中,从他的神情上,她清楚地觉察到了。她显得可怜地跟着他。
  冯曾高很快熟悉了她的村子,熟悉了那些田野的道路,熟悉了那些她还不知道的农家作物。他对野生的作物表示出极大的兴趣,大多数的作物是地里生长的,是有属主的。他一眼就能从叶子上认出那些好吃的东西来。他毫不怜惜地把它们从土地里拔出来,有的还带着青涩味。他细细地看着它们,然后细细地洗着它们,一片一片地割着,然后一片一片地尝着。他鼓动她也吃。在他嘴里说出来那些东西的妙处,带着无法避免的诱惑,她也尝了一点。其实,那些作物成熟了的,她都吃过,她还是受到了诱惑。生涩的滋味几乎让她吐出来。冯曾高却说,只要不暴殄天物,地里长的一切本来就是给人吃的。于是陈菁也就勉强把它们吃下去。她还是弄不明白他怎么会吃得那么起劲,那么津津有味。在他经过的地方都是被翻乱的土和叶片。他吃完了搓着手,不再去回味,一切不在他心里了。他再去物色新的食物。她知道他是尝新鲜,她无法阻拦他的行动,相反她跟着他,尽力地向他介绍着乡村的一切。
  冯曾高很快又想起了一种特别的吃法,似乎是她先对他说到了山芋的烘烧,这就引起他用火的制作。他把那些挖出来的可烧和不可烧的作物都悬在自制的火架上,他在下面点起火来。她有点恐惧地看着他点火的举动。多少年中她对火忍不住怀有害怕。火在野田里燃起来,她又一次感到已冷了的感受又热了起来。她控制着自己去面对考验。她依然和他搭着话。他的眼抬着,看得远远的。远远之处只有青天和稀稀落落的村庄。她听见他说,这么一块一块全是山的地方,就是大风刮起来,也烧不了几间房子吧。她听了有一种安全感,心里像喘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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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门之陈菁(7)
站在湖堤上的冯曾高手叉着膜,他那瘦削的身子像在风里起浮,他看了一会儿湖水,眼神迷迷的。从湖面上望过去,一片白色茫茫,越往远处,越显得茫茫然,白得发灰一般。湖上的天空也从青往白转,一两只湖鸟飞在湖上,翅膀扇动着,形成白色上的一个移动的小黑点。白色的水流淌着,平缓的湖波轻轻地涌动。陈菁很想自己也迷迷地看下去,但她缺乏一种迷劲,渐渐有水移上来要淹没她的感觉。冯曾高突然低下头来,看着脚下的堤坝,接着用脚踏了踏,说:这么矮这么不结实的堤坝怎么经得了涨起的湖水!陈菁还从来没想到堤坝的高低。她过去看了看,发现湖水还离堤坝矮着呢。只是她的心里有着一种疑惑。后来他们下了船,把船荡到了湖里。冯曾高不会划船,但他不住地动着桨,船一直是摇摇晃晃的,好容易船到了湖中间。冯曾高用桨在水里探下去,发现只有一桨深就到了湖底。他似乎失望地抬起身来。湖风吹着他身上的春秋装,鼓起在他瘦削的身躯上。他站在船头,小船微微上下浮动着,也许船颠了一下,就见他的手臂向上抬起。从船后看过去,他举在肩上的两只手,映着白色的天空,透着暗暗的淡红,象琥珀般的半透明的。他就把手那么抬着,身子随船在摇晃着。他旋着身,看着四周,后来他说着:都是水,都是水,水涨起来,涨起来,涨过堤坝,满世界都是水,那一片穷田破房子又有什么意思,不如都是水,都是水。他就那么朝水举着手,他的神情中有一种迷醉的感觉,他叫她也想一想,就象当年在铁路旁烧纸和杂物时想让火烧起来一样。想一想水涨起来,涨到堤坝,堤坝破了,水淹出去,水自由地冲出去,满世界都是水了。她使劲地抑制自己不去这么想,她发现他在盯着自己。她微微闭了一闭眼,那水涨的形象浮了上来,她抑制着自己的想象,水依然涨上来,涨上来的意象跳闪了几下。她说,要是水涨上来,不会淹死人么?冯曾高笑笑着说:淹不死你的,反倒会称了你的心愿。陈菁想说,难道我的心愿就是要淹死别人么?她没说出口,她在他面前,很不想和他争辩,只想移开那个话题。
  涨吧涨吧,他突然大声朝着天空,而不是朝着湖水叫着。陈菁也笑着,她很想跟着他叫两声,在一片白茫茫的湖水中,扯起嗓子叫上两声,会有一种很放松很自由的感觉。不过她没有叫,她抑制住了自己。在她的心里,应声似的叫着,那声音传得很远很远。仿佛湖水正在涨上来,慢慢地无声地涨上来。她望着他的背影。他朝她又转过身来,他的脸上带着一点装出来的恶意的表情。她笑起来,放松地笑起来。他却没笑,只是望着她的笑。她觉得自己好久没有这么笑过了,以后,好像也再没这样笑过。
  冯曾高在乡下住了几天,就走了。他走了以后的几天中,陈菁还几次梦见那白色的水涨上来,慢慢地涨上来,白色的水上映着他笑的表情,笑的回声却是她自己的。远远地,透映过来的回声,很淡很轻却很清晰的回声。
  有多少回,陈菁下湖罱湖泥,她还会想着水涨的感觉,那映像一跳一跳的。那年汛期,大江水涨上来,湖水涨上来,一直涨到堤坝口,多年失修的堤坝岌岌可危,堤坝上到处响着锣,叫着声声筑坝的喊叫。坝终于还是破了。白色的水涌过去,直涌过去,许多的村子都淹了,倒坍了许多的房子。许多日子里,陈菁参加抗洪救灾,撑着小划子在原来的田上划来划去。没听说淹人,死的倒是一个救灾的队员,那是一个意外的事故。水上飘着死去的牲畜的尸体。一半没在水里的大树枝上,摇摇地站着咯咯叫着的鸡。水涨上来时,那猪不是往高处跑,而是一直往深水当中游,游着游着,就咕咕噜噜地沉下去。那老牛却是站在桩边,怎么也拉不动它走,只任水在它的脚下打着漩,慢慢地涨上来。它就那么站着,眼中流着泪,一直流着泪,水慢慢地涨到它的腹部,再往上涨去,它依然那么站着。
  涨水那年,很快流行起几十年前爆发过的血吸虫病,一个个腹部胀起的男男女女,陈菁仿佛看见他们腹内涨着白色的水。水涨着涨着,一些体弱的老人孩子死去了,就葬在退了水的浅滩上。陈菁一直没有回村干过农活,她从抗洪救灾队到防病治病队,后来当了赤脚医生。再后来,知青回城的政策落实了,她没有回她原来下放的城市,她把户口迁到了镇上,进了乡卫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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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门之陈菁(8)
陈菁又见到了冯曾高。冯曾高突然出现在乡卫生院小屋的门口。她抬头看他,手下给病人扎着的银针,颤动了一下,扎偏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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