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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卡萝兰问,“怎么会关在这儿?”
“是那恶妇干的好事。”一个声音说,“此人盗走我等的心,窃取我等的灵魂。二般既去,自然命不久长。她便将我等羁押在此,弃置如敝屣。”
“真可怜。”卡萝兰说,“你们关在这儿多久了。”
“久啊。”一个声音说。
“唉,时日漫漫,早已不记得了。”另一个声音说。
“我自杂物室门内过来,”那个觉得自个儿是男孩的声音说,“却见又回到自家厅堂。那恶妇正等着,说她乃是我另一个妈妈。自那日起,我便再也未曾见着我真正的妈妈了。”
“逃命去吧!”第一个声音说,卡萝兰觉得是个女孩,“逃吧,只要胸中尚存一息之气,体尚温热。逃吧,否则灵魂与意识一去,那便大势去矣。”
“我不能逃。”卡萝兰说,“她抓住了我的爸爸妈妈。我是来救他们的。”
“罢了,罢了。她必陷你于此,此后永日如灰,岁月如流。再想逃时已为时太晚,待逃到哪里去?”
“不,”卡萝兰说,“她不会的。”
镜子后面的小黑屋里静悄悄的,三个影子谁都没有说话。
“也未必不能。”黑暗中,一个声音说,“果能救令尊令堂离虎口,亦必能救我等出此苦海。”
“你是说,我爸爸妈妈真的被她抓走了?”卡萝兰吃惊地问。
“是。令尊令堂被那恶妇藏过了。”
“一如我等三人。我三人亡故时,那恶妇将我三人的灵魂监押于此,以我等为食,直至再无甚可食之物,仅余一具如蛇蜕也似的残壳。务请小姐觅得我三人被那恶妇藏过的心脏。”
“找到以后,你们会怎么样?”卡萝兰问。
没有声音。
“她会怎么待我?”她说。
淡淡的影子们轻轻地一起一伏。她觉得这里既像真有这三个影子,又像没有。好像一道亮光照在眼睛里,熄灭以后,眼睛里还觉得有亮光似的。
“倒是不痛。”一个轻轻的声音,悄悄说。“她会取你的性命,你的全部,尽取你之为你。待她得手后,你便一无可取了,只余一个影子。你的幸福亦将入她的掌握。总有一日,清晨梦醒,发觉心与灵魂已不复存在。那时你便是一个壳,一道轻风,如醒后之梦,似有若无的片断记忆。”
“只余下一场空。”第三个声音悄声说,“空,空,空。”
“还是逃命去吧。”又一个声音叹了口气。
“我不逃。”卡萝兰说,“我逃过,可逃不掉。她抓走了我的爸爸妈妈。怎么逃出这间小黑屋,你们能告诉我吗?”
“我们若知道,自然告诉你了。”
“可怜。”卡萝兰自言自语。
她坐下来,脱下套头衫,卷成一团,垫在脑袋下面当枕头。
“她不会老把我关在这儿。”卡萝兰说,“她把我引到这儿来,是想跟我玩游戏。游戏和挑战,猫就是这么说来着。关在这儿,我还算什么挑战。”
她想尽量坐舒服点儿,可镜子后面这间小黑屋太小了,她扭来扭去,怎么都舒服不了。
肚子咕噜咕噜直响。她掏出最后一个苹果,小口小口咬着,想吃得更久一点。可苹果吃完了,她还是饿。
忽然间,她想到一个好主意。卡萝兰悄声说:“等她来放我出去的时候,你们三个跟我一块儿出去,好吗?”
“果能如此,自然再好不过。”他们叹着气,用那种简直听不见的声音告诉她,“她那里押着我们的心哩。如此一来,我等见光即焚,只得藏在暗处。”
“噢。”卡萝兰说。她闭上眼睛。眼睛一闭,觉得更黑了。她把头靠在卷成一团的套头衫上,睡了。快睡着的时候,她觉得有个鬼魂轻轻亲着她的脸,用非常非常小的声音凑在她耳朵边说着什么。声音真是太小了,她以为是自己瞎想出来的。
“穿过石头的洞眼看。”那个声音告诉她。然后,她睡着了。
第八章
另一个妈妈的样子精神极了,气色比平时好得多,脸上还有一抹红,头发扭来扭去,像晒暖的蛇。两只黑纽扣眼睛亮晶晶的,像刚刚擦过。她探头穿过镜子,好像前面根本没东西,就那么一探,把脑袋伸进来,低头看着卡萝兰。然后,她用那把银色的小钥匙打开镜子,抱起卡萝兰。卡萝兰很小的时候,她真正的妈妈也这么抱她,把她搂在怀里摇来摇去,好像她还是个小婴儿似的。
另一个妈妈抱着卡萝兰,把她抱到厨房,轻轻放在备餐台上。卡萝兰使劲想清醒过来,可只醒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被抱着,哄着,有人爱她。她想多享受一会儿,可就在这时,她清醒了,想起自己是谁,和她在一起的人又是谁。
“好了,亲爱的卡萝兰,”另一个妈妈说,“我把你从碗橱里抱出来了。应该给你一点点教训,但我们都是心肠特别好的好人。我们讨厌犯错误,但不讨厌犯错误的孩子。如果你肯当一个爱妈妈的好孩子,听话,懂礼貌,咱们一定会处得非常好,我们还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卡萝兰揉了揉眼睛。
“那儿还有几个小孩。”她说,“从前的小孩,很久很久以前。”
“是吗?”另一个妈妈说。她在煎锅和冰箱之间来来回回忙个不停,拿出鸡蛋、奶酪、黄油,还有一片粉红色的火腿。
“是。”卡萝兰说,“没错,就是有。我猜,你想把我变成他们那样,一个死了的壳。”
另一个妈妈和气地笑起来。她一只手把鸡蛋打进一只碗里,另一只手不停地搅打着鸡蛋。然后,她把一块黄油放进煎锅,黄油咝咝啦啦响着,她趁这工夫把奶酪切成薄片。最后,另一个妈妈把融化的黄油和奶酪一起放进鸡蛋碗里,重新搅打起来。
“听着,亲爱的,我觉得你真是个傻孩子。”另一个妈妈说,“我爱你呀。我会一直爱你。再说,只要是有一点点头脑的人,谁都不会相信鬼魂说的话。他们统统是骗子。闻闻,妈妈给你做的早饭多香。”她把蛋汁倒进煎锅,“奶酪蛋卷,你最喜欢了。”
卡萝兰的嘴里口水直冒。
“你喜欢玩游戏,”她说,“他们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另一个妈妈的黑纽扣眼睛闪了一下,“每个人都喜欢玩游戏。”她只说了这一句话。
“对。”卡萝兰说。她从备餐台上爬下来,在餐桌边坐好。火腿也烤得了,在烤架上嘶嘶响,火腿油往下滴答着。真香啊。
“如果你赢了我,公公道道地赢了我,你会不会很高兴?”卡萝兰问。
“可能吧。”另一个妈妈说。她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可她的手指不住动弹,敲打着台面,还伸出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玩游戏要有赌注,你想拿什么当赌注?”
“我。”卡萝兰说,两手伸到餐桌下面,紧紧抓住膝盖,让它们别哆嗦,“要是我输了,我就永远留在这儿,还会让你爱我,当一个最听话的女儿。我会吃你吃的东西,玩幸福家庭。还有,我会让你在我眼睛上缝纽扣。”
另一个妈妈盯着她,黑纽扣眼睛一眨不眨。“听上去挺不错。”她说,“要是你没输呢?”
“那,你就要让我走。让所有人走:我真正的爸爸妈妈,那些死了的小孩。你关在这儿的每个人。”
另一个妈妈把火腿从烤架上拿下来,盛进一只盘子里,然后把煎锅里的鸡蛋饼翻了个面儿,扣在盘子上,再卷成一个漂漂亮亮的蛋卷。
她把盛着这份早餐的盘子放在卡萝兰面前,加上一杯新榨的橙汁,还有一大杯直冒泡的热巧克力。
“好吧,”她说,“我觉得,我挺喜欢这个游戏。
但咱们怎么个玩法?猜谜?知识问答?”
“探险游戏。”卡萝兰说,“比赛找东西。”
“比赛找东西。你打算找什么,卡萝兰·琼斯?”
卡萝兰迟疑了一下,“找我的爸爸妈妈。”她说,“还有镜子后面那几个小孩的灵魂。”
听了这句话,另一个妈妈得意地笑了。卡萝兰心想,自己可能犯了个大错误。现在改主意已经来不及了。
“说定了。”另一个妈妈说,“现在,宝贝儿,吃完早饭。别担心,吃顿好饭没坏处的。”
卡萝兰盯着盘子,心里很不情愿向另一个妈妈屈服。可她真是太饿了。
“我怎么知道你会说话算话?”卡萝兰问。
“我发誓。”另一个妈妈说,“我向我自己妈妈的坟墓发誓。”
“她真有坟墓吗?”卡萝兰问。
“哦,当然有。”另一个妈妈说,“还是我亲手埋的呢。当时她还一个劲儿地想爬出来,我把她塞回去了。”
“还是拿别的东西发誓吧。要不,我不相信你会说话算话。”
“我的右手,怎么样?”另一个妈妈说,举起右手,慢慢动着那几根长长的手指头,露出像爪子一样的指甲。
“我拿它发誓。”卡萝兰耸耸肩,“好吧。”她说,“说定了。”
她开始吃早饭,尽量别大口大口往下吞。吃上东西以后才知道,原来她比想像的饿得更厉害。她吃饭的时候,另一个妈妈盯着她。很难看出那双纽扣眼睛里是什么表情,但卡萝兰觉得,另一个妈妈的样子也挺饿的。
她喝了橙汁,很想再尝尝那杯热巧克力,到底还是忍住了。“我应该从哪儿找起?”卡萝兰问。
“想从哪儿就从哪儿。”另一个妈妈说,一脸满不在乎。
卡萝兰望着她,暗暗动脑筋。她断定,肯定不在园子里。远处更不会,因为根本没有什么远处,本来在远处的东西全都没有了。在另一个妈妈的世界里,没有那个废弃的旧网球场,也没有那口井。只有宅子是真实的。她从厨房开始。打开烤箱,朝冰箱里张望,在冰箱的沙拉格子里东翻西找。另一个妈妈跟在她身后,看着卡萝兰找,嘴角还挂着一丝嘲笑。
“对了,灵魂有多大个儿?”卡萝兰问。
另一个妈妈在橱柜边坐下,向后一仰,靠在墙上,什么都没说。她用一根长长的红指甲剔着牙,剔完以后,又用这根指头一下一下轻轻敲打擦得亮铮铮的黑纽扣眼睛:嗒,嗒,嗒。
“不说就不说,”卡萝兰说,“有什么了不起的。说不说都一样。谁都知道,灵魂跟水球大小差不多。”
她一心指望另一个妈妈落进这个圈套,接过她的话头说,“胡说,灵魂只有熟透了的洋葱那么大”,或者手提箱那么大,或者老爷爷的座钟那么大。可另一个妈妈只是笑,继续用指甲敲打纽扣眼睛。嗒,嗒,嗒,不紧不慢,一直不停敲打下去,像水龙头朝水池里滴水似的。 接着,卡萝兰发现,真的是水龙头滴水的声音。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卡萝兰打了个哆嗦。她希望另一个妈妈能实实在在地在什么地方。如果什么地方都找不着她,她就可能在任何地方。还有,看不见的东西总是更吓人。她双手插进口袋,握住那块上面带洞眼、让人觉得踏实的石头。她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像端枪瞄准一样凑到眼睛跟前,走进过道。静悄悄的,只有水滴在金属水池里的嗒嗒声。
她望着走道尽头那面镜子。有一会儿工夫,它上面蒙了一层雾,镜子里好像有几张模模糊糊、没形没状的脸,动来动去。接着,脸不见了。镜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小个子小姑娘,手里拿着一件发着淡淡绿光的东西,像一块绿莹莹的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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