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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罗一川时,眼中的讥讽之色便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全是佩服和赞同。
班主任刘老师也被罗一川的话震撼了。自任教以来,他一直以引导学生树立远大理想为己任。但是,那些空洞的理想真有存在价值吗?都说“有志者事竞成”,在这所初中校,几乎每位学生都揣着走出柳树乡的梦,可是,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还是以农民为主体。有志者众,成事者寡!惟一能让学校和老师聊以*的,不过是“为祖国培养了一批有文化、有知识的社会主义新农民”而已。然而,作为老师,职责和良心都不允许他让学生放弃理想——理想始终是引导人生之舟不断前行的航标和明灯,如果当年那些前辈和英烈们没有胸怀推翻“三座大山”,建立新中国的革命理想,并为实现这一理想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中国人民能够翻身得解放、当家作主人吗?显然不能嘛!
“同学们,理想是应该也必须坚守的。远大的理想能够催人奋进。没有理想,别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可能连撞一次钟的热情都会丧失。无论什么样的理想,都值得珍视,并需要我们为之付出巨大努力。”刘老师用赞赏和激励的眼神看着罗一川,继续对同学们说,“罗一川同学有当木匠的理想,那我们就祝愿他成为一个像鲁班一样出色的木匠。”话音刚落,教室里立即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这次班会以后,罗一川便获得了木匠的绰号。一些老师说到罗一川时,偶尔也会以“木匠”代称。罗一川坦然接受了这个绰号,并且心里颇为受用。尽管此木匠并非彼木匠,但对罗一川而言,也足以产生以假乱真的效果,至少,这个绰号让他提前进入了木匠的心理适应期或者叫精神享受期。
中考结束,罗一川没能迈进中专和中师的门坎,甚至连高中录取通知书也没盼到。这一来,他就顺理成章地具备了实现当木匠这一良好愿望的前提条件。但是,罗一川的父母并不甘心儿子一辈子只当个木匠。站在他们的立场看,不管怎么说,做城里人的父母始终要比做乡下木匠的父母光彩得多,有脸面得多,提神益气得多。哪怕儿子只是在城里清扫马路,那也叫环卫工人,敲钟吃饭,盖章领钱,治病能报销,退休有工资,比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修理地球强上何止十倍百倍?所以,当父亲把咬着牙、涎着脸四处借来的学费交给罗一川让他去复读,可罗一川竟然死活不接那钱,梗着脖子反复声明自己不想复读只想学木匠时,父亲忍了好久的一腔怒火终于暴发出来。他抓过一根棍子,暴喝一声:“老子整死你狗日的杂种!”便劈头盖脑地向心中的不肖子打将过去。没想到罗一川竟然不跑不躲,眼含泪水,嘴里却还振振有词地说,就是打死他,他也不去复读。儿子如此恶劣的态度,自然更加激怒了父亲,其后果是引得他手中的棍子雨点般地落在了罗一川身上。
与此同时,雨点般的棍子还落在了另一个地方,那就是罗一川母亲心上。母亲像一匹护犊子的母狼,哀嚎着大叫一声:“天哪,你要打死他啊?!”说着,就发疯似地扑过来,夺下父亲的棍子,把儿子拉进灶房,一边嗔怪他不听尊长劝导,一边睁着泪眼细细察看他满身的棍伤。独自留在屋外的父亲,扶着院子中间那棵碗口粗的桉树,喘了好半天粗气,仍然气得浑身打颤,双手发抖,嘴唇哆嗦。
那段时间,围绕复读初中和学木匠这个问题,罗一川同父亲的矛盾差不多上升到敌我之争的程度。父亲取攻势,骂哄骗诈,软硬兼施。儿子取守势,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几天下来,父亲始终没能让儿子的人生观和前途观有丝毫改变,受失败引发的严重郁闷情绪影响,饭吃不下,觉也睡不香。而那“狗日的败家子”,却成天没事儿似的,照吃照喝照睡,甚至睡得更久,喝得更甜,吃得更多。父亲越看越怀疑自己上辈子欠了罗一川的债,人家罗一川这辈子是找他讨债来了。这么想着,越发气得不行,却又无计可施,总不能一扁担把他撂翻,再扛到学校去吧?唉,儿大不由爹娘啊。罢罢罢,就当是偿还上辈子的欠债吧,随他去好了,学个木匠也算是门手艺,多少能捞点吃喝混个油盐钱啥的。
几天后,父亲用一壶高粱酒、一只大红公鸡和一斤上等叶子烟作为拜师礼,让罗一川拜在了柳树乡最好的老木匠张四海张师傅手下为徒。
俗话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一心要当木匠的罗一川果然颇具木匠天份,跟着师傅东家进、西家出的转了一年多,就对锯、砍、削、刨、锛、钉、装等技术了然于胸,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还通过看书自学,掌握了木工设计、油漆和装饰等更“尖端”的技艺。最初,四乡八邻总是对张师傅培养了这么一位高徒赞不绝口,慢慢的,那赞扬声中就没了张师傅的名号,只剩下对罗师傅的溢美之词。于是,便有乡邻绕过张师傅,单独来请罗师傅做木工活儿。
罗一川虽然木工技术日臻成熟,很快便超越了师傅,但他没有忘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训,在师傅面前始终谦虚恭谨。遇有别人请他做活路,他总会及时赶到师傅家,禀报说某某托他恭请师傅,看师傅是否有时间接单。时间一长,张师傅看出了端倪,心里很是感动,觉得这徒弟真是乖巧懂事。可张师傅又不想沾徒弟的光,便告诉罗一川:“川娃子啊,你不要啥子活路都把师傅圈上。师傅老了,眼神和力气都退化了。能带出你这么个徒弟,师傅就心满意足了。从今天起,我退隐归山。以后,你接了活路,自己干,不用照顾师傅这张老脸。”
罗一川很是惶惑,连忙趋步上前,把纸烟递给师傅,帮着点燃,一脸真诚地说:“师傅,我永远是您徒弟。只要我接到活路,工钱就有师傅一份。”
张师傅笑了笑:“你有这份心就够了,我没出力咋个能要工钱?川娃子啊,好好干吧。”说完,便背起双手,迎着西沉的太阳默默走向远处。夕阳下,张师傅腰背已驼,步履蹒跚。一只狗紧跟在张师傅身后,牵着罗一川茫然的目光。直到张师傅的背影在一个拐弯处完全消失,罗一川才把眼睛收了回来。
罗一川的名气越来越大,连外乡一些人家置办红白喜事或者修房盖屋,凡有讲究的木工活儿,宁肯走上三四十里山路,也要请罗师傅前去“帮忙”。年轻的罗师傅享受着这份尊崇,享受着乡邻们目光中或浓或淡的肯定和讨好,个子渐高,腰腿渐壮,声带渐粗,胡茬渐硬,眼看就从细嫩小娃儿长成了英俊小伙子。四邻八乡的姑娘们面对罗一川时,眼神越来越不自然,越来越不坦然,下意识地就揉进了羞涩,揉进了忸怩,揉进了亮光,也揉进了神往。
这时候,罗一川考上高中的同学都已毕业,普遍返回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广阔天地,拿起锄头一招一式地学起了战天斗地建设美好家园的“热门专业”。罗一川的父母似乎忘记了他们当年强烈反对罗一川学木匠那档子事情,每逢有人一边给罗老太爷递叶子烟,一边关切地询问“你们家罗师傅最近忙得很哈”时,罗老太爷总会显出一脸无奈和不屑:“他也没得办法啊,找他的人太多了。一天到晚不落屋,也不晓得在忙些啥子狗屁活路!”这么说时,罗老太爷就显出一种谦逊和低调。其实,那胸腔里往往正怒放着一朵朵心花。
在一家家雇主的热情款待中,罗一川学会了喝酒,也学会了抽烟。不过,他从不沾需裹了抽且极炝人的叶子烟。他只抽一毛六分钱一包的“月月红”。白色的纸烟后面长出一截暗黄色的过滤嘴,那过滤嘴在嘴边晃着,身份、地位和档次便都不言而喻地显露了出来。
罗一川不仅自己抽“月月红”,还时不时地给师傅送去一条,捎带着再送些茶叶、挂面、白糖、花生之类东西,有时候甚至是一块让人眼馋的宝肋肉、坐墩肉或者一壶高粱酒。师傅每次都叮嘱罗一川:“你看你,来就来嘛,还弄得这么客气干啥子?下次来不要拿东西了哈!”罗一川恭敬地应承道:“好好,下次不拿了。”可真到了下次,他照样两手不空地往师傅家跑。有时候,师傅酒喝到兴头上,会当着罗一川的面,对自己的人生和罗一川作些讲评。他一边擦拭沾了酒菜的嘴唇和胡须,一边频发感慨:“我这辈子啊,带了十几个徒弟,你川娃子是最后一个,也是技术最好、最有出息、最明理懂事的一个。川娃子好好整,以后肯定会弄出名堂来的。”罗一川格外听话地点着头:“嗯。师傅,我晓得,不会给你老人家丢面子的。”那一脸孝顺儿子般的神情,显得相当中看,相当富有好小伙子的味道,也相当惹人喜欢。
第二章2 人生转折
这一天,罗一川又拎着一条“月月红”、一块坐墩肉和一壶高粱酒去拜见师傅。师傅家正巧来了客人。在师傅的安排下,师娘急慌慌地要去街上打酒割肉。罗一川这一来,甚好,他孝敬给师傅的烟酒和猪肉就足以待客了。
客人来自成都,是师傅妹妹的女儿。罗一川做木工活走遍四邻八乡,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至少属于柳树乡的“操哥”级人物。可他乍一见那女娃儿,仍然在心里咯噔了一下,像是有谁往那地方投进去一块巨石似的,涟漪们一波波四散开来,迅速把罗一川素来良好的自我感觉整个儿淹没了。那女娃儿个子高挑,皮肤白皙,腰肢轻扭便是风情无限,长发飘飘更显妩媚万分。罗一川在心里把这成都女娃儿同他悄悄喜欢过的乡下女娃儿反复作了比较——很显然,曾经在他心中盛开得鲜艳无比的“红苕花“们顿时黯然失色,而且失色得相当厉害。
罗一川很快知道了师傅外甥女的姓名,那是个一听起来就让人产生无限遐想的名字——欧阳诗雨。听听,欧阳,还诗雨,多么美妙的名字呵!相比之下,以前灌满罗一川耳朵的什么花、什么芳、什么翠、什么丽,简直就不是名字,而是一株株野草,漫山遍野长得到处都是的野草。而人家欧阳诗雨,则是一朵荷花,梅花,不,纯粹就是兰花,一朵远离了世俗纷扰、清雅高洁的兰花!
罗一川胡乱想着,时而为欧阳诗雨的美丽动人倍感折服,时而又为自己没能降生在城里沮丧不已,心境极是混乱。就在他正强迫自己尽量保持平和心态的当口,门外噔噔噔地走进来一位身着戎装、皮肤黝黑的军人。
军人在师傅儿子张辉的陪同下,左手提一只木桶,右手持一根钓鱼杆,显然是刚从池塘钓鱼回来。军人刚一进门,欧阳诗雨就兔子般轻盈地奔过去,看了看木桶里活蹦乱跳的鱼儿,然后一把抱住军人的胳膊,异常夸张地喊道:“哇噻,龙刚,你有点凶哦,一会儿就钓这么多鱼!”
龙刚放下木桶和鱼杆,憨厚一笑:“堰塘里鱼多,好钓。我在部队时,偶尔也和战友们到河里钓鱼,每次都收获不小。”
“你们西藏那地方还有鱼唆?安逸!那下次我来探亲,你要陪我去钓哈!”欧阳诗雨拉着龙刚的胳膊,扭着身子,勾头偏脑地对龙刚撒娇。
龙刚应承道:“没问题,没问题。我们冬天在冰面上钻个洞,随便丢根线下去,河里的鱼就要上钩。夏天冰化了,水里的鱼看得清清楚楚,甩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