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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魁先摇头。
“便是每早最后一个到校的人。散学!”举人收了戒尺,背手走向讲台,却悄悄用眼角的余光瞄着背后的卢魁先,只见这孩子泪水夺眶而出,用右手抓起毛笔,狠狠地在自己左手心画出一个“一”字,让墨汁顺着稚嫩雪白的手心上一道一道细腻的掌纹溢出……
。。
瑞相(三)
姜老城就见红娘牵着自己的衣袖,蹑手蹑脚踩着满地月光,穿过拂墙花影,去西厢,抬眼一看,西厢里歪躺着一个窈窕淑女,却不是莺莺小姐,是自己少年时错脱了、后来嫁给别人的那个女娃娃,姜老城见自己一张脸笑得稀烂,拂开红娘,抢进门,便叫一声:“缨缨,你才在这里藏起!几十年叫我好找!”缨缨眼睛都懒得睁开,只歪着耳朵听,姜老城也闭上眼睛,跟着听,就听得背后有娃娃背书:“窈窕淑女,君子好……”姜老城心头一沉:“却原来缨缨你跟了别人家,早有了娃娃,我姜老城来迟一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姜老城睁开眼睛,眼前哪来啥子缨缨,莺莺?连红娘都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定睛看时,天上倒是有一弯残月,自己还是老样子,在城楼上,斜倚门楼,背上歪插那一盏“合川北戍”灯笼。城楼上,荒草越见蓬乱。这才晓得是自己做了个花梦,只是城墙下,确实传来人声。姜老城来到城边,仰天打着哈欠,并不探头下望,依旧不改戏腔:“我把你这不分昼夜、勤扒苦挣的卢麻布!”
喊罢,姜老城没听见城下“卢麻布”应答,感到异样,这一愣一静,却听得咿咿呀呀读书声飘上城楼:“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正是方才梦中听得的那娃娃,他怎么从白马寺跑到我合川城北门下来背书?此时,真是像《庄周梦蝶》那出戏里说的:是我在做梦,还是梦中见我?——姜老城揉着睡眼,从城头探出头来,借肩头灯笼,看清城下,原先卢麻布站处,果然站着个孩子,那一盏小小的灯,映着一张娃娃的脸,正捧着一本书念,灯光太弱,他有一字不识,像个老近视似的,盯着书看,口中琢磨着:“窈窕淑女,君子好……好……”
姜老城冲楼下大喝一声:“你是何人,今早竟敢抢卢麻布先机?”
读书声停下,娃娃冲城头喊:“我是我爸爸的二娃子,我叫卢魁先!”
“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卢魁先憨憨一笑,埋头读他的书。他将灯凑近先前看不清的那个字,灯里短烛头已尽,“扑”的一声灭了。他失望地揉着疲倦的眼睛。睁眼时,他忽然发现眼前渐渐亮堂起来,红彤彤的光笼罩书本,他便朗声读出那行书:“好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突然,他打住了:“咦?”他觉得奇怪,今天怎么太阳出得这么早?望东方,太阳还没出来。他仰头寻光源,才见一盏大红灯笼,正顺着城门上的木滑轮上的悬绳吱嘎有声地向他头顶下缒。这时,就听得有人喊:“东方既白,四门大开!”就见城头,姜老城背上没了灯笼的身影,黑糊糊的,已经退去。接着,北门内有下门杠的声音,城门大开,露出姜老城一张笑眯了的脸。
旦复旦兮,在书院读书那几年,卢魁先总是头一个进合川城。有一天,姜老城打开城门,对刚钻进城门洞的卢魁先作了如下点评:“魁先娃,魁先娃,最先进城总是你娃!刘邦项羽早留下一句话——先进城者为王!魁先娃天天先进城,后头几年,只怕要在瑞山书院夺个魁首!”
姜老城有幸言中。姜老城无从预见——这个每天凌晨从他把守的城墙下头一个钻进城门洞的娃娃,再后头几十年,在中国航运史、世界航运史、世界战争史上,在中国现代史上,夺下多少个魁首,创下多少个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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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语(一)
此时,偏偏满堂的学生娃被卢魁先这一问,不再嗷叫哭泣,全都抬头看定了举人。面对一双双玻璃珠子一般又圆又亮的眼睛,举人一句话脱口而出。这话刚说出口让自己耳朵听见了,举人便自知这节钟当堂把颜面丢尽:“就你一个人问题多!”
光绪二十七年(公历1901年8月29日)。
立秋后,头一泼雨到底落了下来,树上的知了也停止了聒噪。教室内,曲先生在黑板右侧竖行写下两个大字,已经认得些字的众生本能地读出:“算学。”
末排的卢魁先没读出声,只用手指在沙盘上写下这两字。
曲先生横行写下*字“1 2 3”。
这一回,众生无一人能读出。曲先生道:“这三个字,是*字,其实写作汉字,各位都认识。”
曲先生比照先写的“1 2 3”,竖行写下汉字“一 二 三”!
众生一起读出:“一二三!”
有学生叫道:“先生,汉字就汉字,好认!”
众生随之起哄:“何必写阿什么字?……瞎子戴眼镜,多余的圈圈。”
末排的卢魁先在沙盘上弯弯拐拐描下“1 2 3”。
众生起哄,早在曲先生意料之中,他一笑,继续写下“一加一等于”。
众生齐答:“二!”
曲先生在“一加一等于”后,加上个“二”字。
曲先生同时说:“这叫算式。这么一道三岁孺子都能答上的算式,用中国字来写,要费多少功夫?大家再看——”
曲先生迅速地用*数字写下:1+1=2
卢魁先见如此快捷,来了兴趣,写下他平生头一道算式。他还不晓得,这节钟在这不过一尺见方沙盘上写下的“1+1=2”,对他后来纵横捭阖的几十年,意味着什么……
隔壁教师办公室内,举人在教案上写下“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
案头,堆满线装书,诸如《论语》《康熙字典》,他正在备的课,是《古文观止》上韩愈的名篇《师说》……
门外晃过一道白色,他从书堆缺口抬眼望去,是白碗豆打着一柄白洋伞走来,前两天他屋老汉儿白剃头倒是带着他到学堂来请过假,说是隔天要带白碗豆去重庆下面的王家沱走人户。举人见洋伞上一行中国字“重庆……王家沱”。
白碗豆在雨帘中穿行,将伞柄握在手心,猛一旋转,雨珠飞洒了一圈。举人看到伞面另一侧有一行弯弯拐拐的文字,除了行间夹杂的几个方块汉字,其余的竟一字不识,其下一行小字倒是好认:“1901年8月28日”。“一物不知,学者之耻。一字不识,岂敢为师?”举人便翻字典,居然查不到。他笑道:“这不方不圆的,分明是洋文。石不遇啊,你还向《康熙字典》中查?”
雨伞旋转喷射的雨珠飞洒到举人的教案上,举人眼前晃耀一团红色,望窗外,见白碗豆手头的洋伞上转出了一个比他鼻梁上架的眼镜还圆的红太阳,举人娃娃般一笑,埋头备课。突然,他掷了笔,墨汁溅了一桌。
举人从隔壁冲入雨中,一双鞋踏得洼地的积水四溅。白碗豆还没进教室,刚收伞,举人从他身后夺过那把伞,指着那行字问学生。学生遥指嘉陵江下游,诉说着。举人听着听着,一把夺过伞,全撑开,恨恨地望着那一行不识的字。紧闭的教室门哐的一声被他撞开,夺门而入,沿着学生座位间的空道直奔讲台,将正讲着算学的曲先生拂开。
“石生,上一节钟才是你的国文!”
“你先把这行字读来我听听,曲生!”
“日本租界成立同喜!”曲先生留过洋,求学日本,不费力便读出。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曲生你这节钟算学,调给我了!”举人说完,也不管曲生然否,便站到讲台正中开讲。
这节钟,瑞山书院小学班众生员听到的不是《师说》,国文老师说的全是历史,老师每讲一桩,就剧烈旋转一回手头的雨伞,伞顶的雨珠似弹珠喷射到学生们脸上,打得生痛。三四十年后,当机翼上涂着红太阳的飞机飞临头顶扔下一串串炸弹、燃烧弹时,卢魁先、宁可行、卫小斧、白碗豆们还记得,这一天,那一柄飞旋的洋伞,伞顶上的那一个红太阳。举人老师的原话没一个学生记得,倒是史书,一桩不漏地记下了发生在这群学生娃的教室外的那一段段史实:
光绪二十五年。公历1899年5月7日,英国炮艇“山鸡”号(Woodcock),“山莺”号(Woodlark)首次抵重庆。
同年6月20日,第一只外国商轮——英国人立德乐的扬子江贸易公司肇通轮到达重庆。
光绪二十七年,公历1901年8月12日,重庆南岸王家沱正式割让为日本租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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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语(二)
满教室的学生娃听得来或嗷嗷直叫,或哇哇痛哭,举人讲得来酣畅痛快,正讲到“义和拳洗白了,红灯照灭灯了,赛金花没抵挡得住瓦德西,太后跑了,捎带着把皇帝揣在荷包里头——御驾西征……”被一阵鼾声打断。
“卫小斧!”举人怒不可遏。
“卫小斧在!”卫小斧猛地将趴在桌上的脑袋弹了起来。
“圆明园是谁烧的?”举人问。
“不是我烧的,”卫小斧睡眼蒙,见举人的样子,像在县里捕快缉拿真凶,吓得连声申辩。
“不是你是谁?”举人气得咬牙切齿,居然笑出。
“林则徐——”身后,白碗豆悄声递点子。
“林则徐!”卫小斧应道。
“那……虎门鸦片又是谁烧的?”
“更不是我。”
“不是你又是谁?”
“瓦德西——”身后,白碗豆递点子。
“瓦德西!”
“我的合川瓦德西,你还等什么!”举人再也无话可说,一把操起讲桌上那柄戒尺,怒瞪卫小斧。偏此时,见末排有人举手——这娃娃脸上无泪,只额头上挂着一颗雨珠,正愣愣地望着举人。
举人被打断,很不痛快,喝问:“卢魁先,你有什么要问的?”
“先生,为啥义和拳洗白了,红灯照灭灯了,为啥太后把皇帝揣在荷包里头——御驾西奔?”
“就为了林则徐烧了圆明园!”举人赌着气,“我说你这娃娃,朝廷的事,用你操心么?”
“不是林则徐烧的,是瓦德西。林则徐烧的是鸦片!”
“我还用你来教!”举人没忘了手头的活,再次高举戒尺。
卢魁先想想也是,憨笑开了,便一路问下去:“先生,为啥是洋船开进我们的河?”
“为啥不是我们的船开进洋人的河?”卫小斧趴在尺下,反扭过脑袋,接了下句。
“就为了我们打不赢!”
“为啥我们打不赢?”卢魁先问。
“就为了洋船是铁船,我们的船是木船。”
“为啥我们不造了铁船去打赢洋铁船?”
“就为了我们造不成洋人的铁船!”
“为啥洋人造得出铁船,我们造不出?”
“这……”举人呛住了,愣望着末座的这娃娃,不知从哪里说起。书院中这帮娃娃,该答问的,答得来张冠李戴,不该问的,却偏偏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其实,这娃娃这节钟所问,答案早在举人当年想在上面署名却没赶得上的康有为、梁启超那份《上今上皇帝书》写明了,甚至开出了救国的药方:“拒和、练兵、变法”。可是,足足一万八千字哇,终不能一字一句说给这个几岁的娃娃。不说呢,他会用那双玻璃珠子一般透亮的眼珠子就这么望着你、就这么“为啥为啥”一直问下去。举人倒是从来鼓励学生有疑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