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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脱-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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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长青仍然不以为我在取笑他,连声道:“诚然,诚然,千古以来,屈子可说是一个清醒人。”

温宝裕道:“清醒鬼。”

陈长青冷笑数声:“说来说去,你们还是不懂。”

我和温宝裕忙解释,我们在听了他的话之后,虽然不是全懂,可是也明白了不少。

可是我们解释了半天,陈长青却再无音讯。

我们四人轮流再想请他出声,但一直到了下午时分,仍然没有结果,这才放弃。

我和红绫,回到家中,一进门,就听得楼上白素的声音:“你们父女怎么到如今才回来,要贵客久等。”

我这才记起,白素和阴间使者李宣宣有约,李宣宣若在午夜时分前来,当真等得久了,而我正有许多有关灵魂的事要和她商讨,所以我叫道:“对不起,实在是事情太……古怪,我们还有许多不明白之处。”

我和红绫,急急上楼,只见李宣宣神定气闲,并没有急于离去之意,这才放下心来。

我先把陈长青和天池上人的情形,详细说了,白素和李宣宣都听得很是用心。

我说完了之后,李宣宣神情肃穆,并不出声。白素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刚才我所说的一切事,都极其可怕,因为人的生命,似乎是一个没有终极的苦痛的漩涡,连死亡都不能摆脱,再生转世,虽然是生命的延续,但同样也是苦痛的延续。

这样一想,生命竟是无尽止的苦痛,这岂非可怕之至?

过了一会,李宣宣仍不出声,我就问:“有些问题,你最有资格给答案了,例如,是不是有方法使灵魂彻底消灭,不再有任何形式的存在?”

李宣宣又想了一会,才道:“目前,应该没有──”

我听了之后,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失声道:“那岂非……永远没有真正的大解脱?”

李宣宣道:“不能说‘永远不会有’──若是有许多人,或是许多灵魂,都要求有种大解脱,那迟早会探索出方法来的。问题是,并不是有很多人想那样,众多的生命,对生命本身很满足,希望一直延续下去,或者对于灵体的单独存在,也感到满意,绝不想彻底毁灭。”

我呆了片刻,从紊乱的思绪中,理出了一个头绪来:“你是说,‘众人皆醉’──众多的人,都很满意那种‘醉’的境界,并不要求‘清醒’?”

李宣宣点头:“就是这个意思,灵魂的意愿,和人的意愿,其实一致。在人口的比例中来说,自杀以求解脱的人是极少数,进入空门的人也属极少数,绝大多数的人,都好好活著,尽管活著会带来很多苦痛,但也总能找到一些快乐去抵销,不是人人都想死,而灵魂的情形也一样,绝非大多数灵魂都想彻底消灭。”

我连连点头:“是,在我接触过的灵魂之中,陈长青可以说是最特别的一个。”

李宣宣道:“和他一样想法的,当然还有,我也可以认为他们是彻底看透了生命的可悲性,从而想彻底结束,这是由于他们的认识太深之故。”

我有点疑惑:“认识太深?”

李宣宣道:“是啊,知得越多、越深,就越感到人生无常,没有意义,知得少的,快快乐乐地在享受生命,人间的情形,一直就是如此。在灵界,情形也一样。对生命的意义,根本不作探索,浑浑噩噩的愚者,不是比整日思索的智者快乐得多吗?”

听了这样的说法,我不禁苦笑,李宣宣似笑非笑:“你对陈长青的想法,如此关切,莫非你也进入了这‘智者’的范围之中了?”

我叹:“我不知道,但我愿意自己不是……那种……‘智者’。”

李宣宣也叹了一声:“或者,智者日多,就真能探索出大解脱的法子来──真正只有做到那地步,才能解决一切烦恼。”

我苦笑不绝:“或许,这只是地球人的想法,外星人的观念,不知如何?”

李宣宣道:“你太贪心了,连自己本身生命的去向,都一无所知,还想去知道别人的。”

我无话可说,只好道:“那你……也帮不了陈长青?”

李宣宣摇头:“没有办法,他所要求的那么高,自然所感到的苦恼也高。无知、无求,便无苦。有知、有求,便苦,知得越多、所求越高,便越苦。

李宣宣最后几句话,颇值人反覆回味,白素喃喃地道:“要是可以做到知而无求──”

才说了一半,白素就住了口,我们三人一起笑了起来──要“知而无求”,这已是“求”了,结果还是一样。

李宣宣又道:“陈长青的情形,其实也不必太为他担忧,他这种情形,人间多的是,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真正因之而感到活不下去的人,毕竟是极少数。”

我叹了一声:“知得太多还不要紧,想得太多才最是麻烦。”

白素道:“这话白说了,知得多,必然想得多,连电脑知得太多,也会产生自己的想法,何况是人脑?”

李宣宣忽然抬头,目光并无目标,她缓缓地道:“李先生和庄先生,早就指出过,‘弃智’乃是生命中的重要过程,可以‘明天下’──那个时代的人,对生命了解之深刻,犹在现代人之上,现代人对生命的奥秘,越来越不深究了。”

我道:“这正走上了‘弃智’的路,倒走对了,醉生、梦死,不去深究,便也是解脱的第一步了。”

李宣宣默然半晌,花容黯然,也无法知道她是在想些甚么。

我本来还想问她一些有关她本身的问题──她当年是由于生活的不如意,求生不能,蹈水求死的,不知道她当年死了之后,是不是把生前的痛苦也带了去,感到了更大的痛苦?

这个问题,“私人”之至,我和李宣宣毕竟不熟,不好意思冒然相询,所以我望向白素,意思是白素和她来往较深,是不是可以问一问。

白素一见我的神情,就知道我在打甚么主意,她摇了摇头,表示不便相问。

我自信我和白素之间的小动作,李宣宣并没有注意,所以她又说了一些,是她自发的,也等于是回答了我想问的问题。

她的神情很是感慨:“当年,我一死以求解脱,等到灵体独存之后,才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当时,我可以选择的只是轮回再生,我一念及生前的苦难,便绝不想再重覆一次,而灵体独存,又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飘荡失落之感,我有幸在这时候,遇上了阴间主人,才有了新的安排,不然,也必定和陈长青一样,致力于彻底大解脱了。”

我道:“可是陈长青却不肯到阴间去。”

李宣宣道:“陈长青见识超人一等,想法自然也不一样。在他看来,处于阴间中的灵体,浑噩无知,不知生命为何物,是生命中的低级存在,他自然不屑为伍,而他又不知如何去走他高级的路,于是他就成为悲剧人物──这种人物,人间也有,不独灵界。”

李宣宣几句话道破了陈长青如今的处境──虽然令人同情,但也有点咎由自取,要是他随和一点,跟随大流,去轮回再生也好,在阴间悠然存在也好,就不会有甚么悲苦不乐了。

可是他偏偏要与众不同,要“独醒”,那只好祝他总有一天,能达到目的了。

当然,说到底,我还是很关心他,所以我再问:“以阴间主人一二三号之能,是不是有方法,能把人的灵体彻底消灭?”

李宣宣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看来不像是有办法,不过……”

我接道:“不过甚么?”

李宣宣道:“不过……我想这个问题,想到过的人,本来就很多,不自陈长青和天池上人始。”

我皱眉:“这话怎么说呢?”

李宣宣道:“佛教的理论上,就曾多次提及过这种完全绝灭的想法,而且说得明瞭、简单,直接之至,我相信那一定是释迦牟尼和他的弟子,真正想通了之后,留下来的心得,只不过后世人全误解了,或是未能真正明白其中的涵义。”

我听她说得如此肯定,也不禁觉得诧异,因为即使不是佛教信徒,对于佛学的道理,也必然有些接触,我也是个例子,何以我竟不觉得佛理之上,有如此彻底决绝的想法。

李宣宣见我面有犹豫之色,就缓缓念道:“照见五蕴皆空,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受想行识……能除一切苦厄……”

听到这里,我已然直跳了起念来。

李宣宣念的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佛学经典《金刚般若密多心经》,简称“心经”,连五六岁小孩,都能琅琅上口的。

那字字句句,仔细一想,确然都是陈长青和天池上人要追求的目标──“五蕴皆空”是真正的空,“不生不灭”,摆明了不要再生,“不增不减”说得再清楚不过,甚么都不要了,又何求来生,何求成佛?只有到这一地步,才能“除一切苦厄”。

这样简单明瞭的训示,可是世人在诵读心经之余,有多少能够真正了解?世俗都只著眼于“此生”的一切苦厄,以为“此生”一结束,苦厄也随之而解脱,却不知道,真正的解脱来自“不生”,只有彻底的空,才是彻底的解脱。

但是,这种精义,对连此生的苦厄都不肯放弃的世俗人来说,未免太奢求了。

我想了一会,神绪颇有点痴呆,我道:“然则释迦牟尼和他的弟子,真正大解脱了?”

李宣宣一摊手:“谁知道。或许有一部分是,但肯定有很多没有──还要‘渡’世人的,就有所求,怎能真正得成正果!”

我点了点头:“所谓‘正果’,就是甚么都不要,任何生命的形式都不要,没有生命,才是真正目的。”

说到这里,我叹了一口气:“既然已有前例,我不必为陈长青担心,天池上人和佛门的关系本就密切,只是他接触的一切,受‘转世’的观念影响太深,一时之间,难以摆脱。等到他进一步想通时,问题就简单了。”

李宣宣道:“大抵如此。”

白素神情惘然:“这……真是难以想像,事情要是轮到了我们──”

我笑道:“你放心,到时,陈长青一定会帮我们的忙。”

白素蹙眉:“他已不存在了,如何帮我们?”

我大笑:“你不知道历史上的高僧,多有自己已修成正果,但是为了渡有缘人,一耽搁就是几百年的,我们就是陈长青的有缘人──除非到时,他还未曾想到办法,那就只好一起探索了,反正有了目标,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总比在错误的路上兜圈子好得多了。”

李宣宣感慨:“我还是那句话──世俗人在‘错误的路上兜圈子’,只要不知那么多,不想那么多,一样自得其乐,享受人生。”

我陡然伸手,把白素拉了过来:“说得对,我们就是这类世俗人。”

李宣宣笑著站起身来:“对了,还有一件事,非说不可──蓝丝所学的召灵降头术,杂乱不纯,召了凶灵来,很难驱走,十分可怕,不可乱试。”

我忙道:“是,是,我对他们说,叫他们不可乱试。”

本来,我心中在想,若是通过甚么办法,把附在兵刃上的灵魂,一个个召将来,听听他们生前的遭遇,每一个必然都有一段极精采的故事。

如今听李宣宣这样一说,当然不敢乱来了。

我正想问李宣宣,蓝丝的降头术,是不是可以有甚么方法改进一下,使得兵器上的凶灵,易请易送,一抬头,李宣宣已经不见了,只有白素望著我笑,似乎是在笑我,连这点小事也放不开,还谈甚么真正的大解脱。

我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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