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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难道你真的要大宋灭亡么?”陈子敬仰天长叹,脏兮兮的袈裟上,洒下了点点英雄泪。连日来,他用尽了心思,希望能救得文天祥复原,针石用了,草药用了,连百姓献上的人形首乌也用了,却没收到任何效果。
如果老天有眼,他陈子敬宁愿自己疯掉,换回文天祥清醒。大宋可以没有陈子敬,却不能没文天祥。没了陈子敬,不过缺一个不会打仗、只会装神弄鬼的假和尚。没了文天祥,谁来号令天下群雄,洗尽这万里腥膻?
“难为丞相了,谁料到那个卑鄙的西夏狗李恒,会先抄了咱们的老营!妻儿俱丧于敌人之手,问谁,不心急如焚呢?”说话的是潭州人张唐,他是地方大户。文天祥进攻赣州,张唐自募一路义军来投。这次兵败,诸路义军皆散,唯独他麾下的千把人,仗着熟悉地形而保存了下来。
众将领纷纷点头,那天,亲眼看到文天祥的妻儿在泥泞与血水中翻滚,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犹在耳畔,换做铁石心肠,也会碎成齑粉。
“也许这才是丞相失心的主要原因,可怜文大人,也许不醒来会更开心些……”有人绝望地议论。言下之意已经表达得很清楚,既然回天乏力,大伙各奔前程吧。找个偏僻的山寺,把文天祥化名安顿下,让他在自己的梦中过完此生,好过有一日醒来,亲眼看到大宋的灭亡。
“丞相心志坚定,绝不会因为失家而忘国!”杜浒摇摇头,否决了大伙的推论。自打第一次出使北元时,他就追随在文天祥身侧。亲眼目睹了这个书生丞相之坚韧,从元军大营逃出的路上,一会儿遭元军截杀,一会儿被不明真相的宋人当叛徒追剿,十余次劫难没能让文天祥疯掉。杜浒不相信丧了妻儿这种事,会将铁骨铮铮的硬汉子打垮。
“到底是蝴蝶梦见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谁告诉我,谁告诉我……”油灯下,文天祥痛苦地抱着脑袋,冷汗从苍白的发梢上滚滚而下。
“又来了……”众人面面相觑,这个自古以来的问题,谁能答得。即使是丞相老师陈龙复,也只能扼腕长叹,抱怨命运的不恭。
“丞相,无论哪个梦见了哪个,做庄周时,就得认认真真做庄周,做蝴蝶时,就要开开心心做蝴蝶,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啊?”杜浒不甘心地对着文天祥大喊,凄凉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对啊,我管那么多干什么?”文天祥喃喃道,如闻棒喝,猛然,抬起了苍白憔悴的脸。
“丞相醒了!”道士打扮的江西提刑官何时噌地一下窜进帐篷,兴奋之余,几天来跋山涉水弄破了的道袍“嗤”的一声,从背上裂成了两半。
“我本来也没疯,他们这些天的谈话,我都听着。”文天祥咧了咧长满水泡的嘴唇,浑浊的目光渐渐清澈,逐一向涌进帐篷的众人脸上扫去。众将肃然站立,脸上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
“子敬,何时,你们都来了,各路兵马所剩几何?”
“这……请丞相责罚!”何时与陈子敬“扑通”一下跪了下去,他们奉了文天祥将令,各领一路民军酒徒注:宋末地方部队和抗元义军。进攻江西诸地。在李恒部的打击下,二人先后兵败。一个化妆成了和尚,一个化妆成了道士,只身逃亡。至于麾下兵马,早已成了李恒功劳簿里的祭品,哪还剩下半个。
完了,丞相被他们这样打击,肯定还得疯掉。萧明哲狠狠地瞪了陈子敬与何时一眼,心中暗骂:“你们这两个家伙,就不会扯个谎,敷衍病人一下?”
帐篷里瞬间安静,连帐外林涛的韵律都听得见。出乎众人预料,文天祥仿佛早已知道了这样的结果,叹了口气,伸手相搀。“你们起来吧,不是你们的错,当时,我本不该分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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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黄昏(8)
“我本不该分兵……”文天祥幽幽地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无限遗憾。声势浩大的赣州反击战看来就这样结束了,十万大军,在元朝四十万将士的打击下就像午夜的昙花,刚刚绽放,就匆匆凋零。正如梦中的史书所记载,这是宋朝最后一次对元朝的反击,声势浩大,结果却如一个垂危病人的回光返照。
事实上,文天祥早就清醒了。赵时赏敲在他后脑上那一记,掐拿得极有分寸。只是,他无法分辨,自己在昏迷中所做的那个梦,是否真的存在。
文天祥无法不疯,因为,那个梦太真实,太痛苦,已经超过了他能承受的极限。
那是一个三生石上的旧梦。在梦中,文天祥发现自己返回了少年时,换了一个名字,叫文忠,穿着古怪的衣服,生活在一个古怪的国家。那里,比大宋穷困,和大宋一样软弱。外敌入侵,政府稀里糊涂的就丢了东北三块膏腴之地,几十万大军不做任何抵抗。
梦里,文忠就读于一所类似于太学的高等学府,令人奇怪的是,那所学府不教六艺,而是讲一些天文、地理、格物、制造之类的杂学。在他二十四岁那年,与大宋朝的局势一样,已经从朝廷手中割走了东北的日寇再次发难,入侵了他的家园。
他愤而投笔从戎,加入了一支名叫八路军的抗日军队。在一个山洞里,他凭借着所学知识,与伙伴们在一起帮助八路军的部队制造了很多新奇的武器。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十一日,日寇三十六师团汇合第四、六混成旅计七千余众进犯那个山洞,他所在的隐蔽地点失守。
文天祥记得在最后时刻,自己拉响了一颗叫手榴弹的东西。他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围在他身边试图将其活捉的那几个“鬼子”们惊愕的眼神。
临难前,文忠吟了一句据说是文天祥写的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然后,他就醒了,发现自己被部下抬着上了武夷山。然后,他就疯了。
是文天祥梦见了文忠,还是文忠梦见了文天祥,文天祥弄不清楚。梦中的记忆告诉他,有一本历史清晰地写着,大宋右丞相文天祥在空坑之战一年后再次战败,大宋被元所灭,近百年后,汉家儿郎才在一个叫朱元璋的人带领下,驱逐元军。
然后,建州女真再起,明灭,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其后两百多年,汉人脑后拖上了长长的辫子,遇人自称奴才。
然后,是中华民国,有国无民。然后,日寇入侵,梦中的自己投笔从戎,将宋朝的文天祥视作偶像。
在汪伪政权的汉奸文人笔下,文天祥是个不识时务的笨蛋、沽名钓誉的书呆子、试图分裂祖国的罪人。成吉思汗、忽必烈等人都是大英雄,尽管他们屠杀了北方六千万百姓,毁灭了一个又一个文明。
反正,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关大宋的事儿,也于江南百姓无干。他只是戏台上的金镖黄天霸,在文人笔下,时而是忠义典范,时而是汉奸国贼。反正,他已经死了,功罪任后人评说。
那文天祥苦苦捍卫的是什么呢?仅仅是一个读书人的脸面与气节么?连日里,文天祥苦苦追问,却没人能告诉他正确答案。
如果他还是昔日的文天祥,他知道自己会坚持抵抗下去,直到生命终结。
如果他还是文忠,他会坚持抗战,然后做一个坚定而坚强的共产主义者,解放大宋,解放北元,解放全世界劳苦大众,把一生奉献给人类最伟大的事业。
然而,他分不清楚,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记忆中,年少时学的诗词、读过的圣贤书、未完成的手稿俱在。眼前,诸将虽然精神憔悴,可他们的脾气、秉性,文天祥一清二楚。
但是,在记忆中,那些革命理论、军事理论、兵器知识,一样清清楚楚,不时冒出来,和子曰诗云搅作一团。
这些天,文天祥一直在画,画那些古怪的兵器图纸;一直在写,写自己投笔从戎后,在八路军中从书生成长为战士的训练心得;一直在作战,与自己。有时作为文忠,批驳文天祥心中的腐朽。有时作为文天祥,批驳文忠的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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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黄昏(9)
更多的时候,他在期待,期待自己是文忠,是在做梦,梦醒后可以回到黄崖洞中,和那些同伴再次与鬼子血战。
然而,他没有醒。几次咬破手指的痛楚告诉文天祥,此刻才是真实,所谓中华民国、黄崖洞,不过是个梦。
如果梦属荒诞,可梦中的事却铭记在文天祥心里,根本无法忘记。包括梦中的人,梦中看过的那些书。
如果梦境真实,那让他如何对待眼前这个困境?大宋国运还有不到两年,眼前这些英豪即将一个个前仆后继地倒在元军的屠刀下。如果这就是上天安排的命运,为什么,为什么会残忍地提前告诉我文天祥,要我眼睁睁看着大宋走向崖山,走进血海?
那不是梦,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不小心迷途,钻进了我的脑子。不知过了多少天,文天祥终于依靠文忠记忆中的知识解开了这个谜团,当他抬起头,刚好听见杜浒那一声断喝。
庄生晓梦迷蝴蝶,无论醒来时如何痛苦迷茫,至少,在梦中,蝴蝶是自由的,可以在天地间翱翔。
管他是文天祥梦见了文忠,还是文忠梦见了文天祥呢。老天让我有了这番遭遇,也许自有他的深意吧。文天祥笑着想到,眼前的将士们,还在热切地盼望着自己重整旗鼓,恢复旧日山河呢。
有这些热切目光,已经足够了。至于那本荒唐的历史书,难道真不可改变么?毕竟历史是人写的。
“历史未必完全是人写的,”与此同时,另一个时空,一九四一年,流亡在西迁路上的某学者在日记中写道,“如果相对论基本正确,那么,在一个时空之外,肯定存在着类似时空。就像###函数中的不同维,彼此相似,却不尽相同。如果其中某一维的存在投影到另一维之上,由于各维发展的不均衡性,对历史发展的影响将是天翻地覆。”
刚刚写完,天空中响过嗡嗡的引擎声,日寇的轰炸机又来了,学者扔下笔记本,抱起行囊躲进了青纱帐。
喧哗自远处传来,烟尘低矮而杂乱,老树似乎被风中夹杂着的呼号声所惊吓,在路边不住地颤抖,但天际的残霞,毫不留情淌落,把它也染成血腥。夹杂了各色人等的队伍渐近,紧紧挽着肩上小小的包裹,那是他们的全部,他们蹒跚着,勉力让灌了铅一般的腿,再迈上一步,这无止境的逃难,也许已不是逃难,而成了一种习惯,从塞北到江南。
几个难民被挤倒,没有等他们惊叫出来,从后面挤上来的,是头上军帽不知所终的国军官兵,倒卷着的大旗拖在路上,尘土已把那个大大的白日涂污得不知所谓,那年迈的老兵拖着旗子,还有一只滴血的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洒下一路血痕。
时空不同,历史却相似得让人落泪。
文天祥当然不知道另一维空间正在发生的故事,他现在想的是如何改变自己和国家的命运。在文忠的梦里,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武器制造上的冲击,更沉重的,还是文忠所学到的那些思想和军事指挥知识。
那支号称八路军的军队,前身可以追溯到井冈山,这个地址文天祥知道,在江南西路西北,距离目前他所处的武夷山百丈岭不算远。而就在同样艰苦的环境下,别人可以成军,可以打败对手的一次次围剿,并且怀着解放全中国的渴望,自己为什么不能?
是的,拿出八路军三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