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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案两边面对面摆了两张圈椅,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案上还是一柄茶壶,两只影青瓷茶盏。此时一只正袅袅冒着热气,就搁在案边上,另一只还是与茶壶一道搁在盘里,从来没有用过。
门口的大太监颜喜道:“陛下,常大人到了。”常予溪进门行了礼。
皇帝闻声,从思绪中抽出神来,转身回到案边。春寒未消,他手里却拿着一把乌骨折扇,扇骨已经磨得光亮。将扇子轻轻搁回沉香木盒里,终于开口道:“今日,是二月十四罢。”
常大人道:“圣上圣明。”
皇帝又道:“楼里的事办得怎样了。”
常大人答:“诸多事项已经办妥了,不日便可开张。”
雍京里新近起了座高楼,匾额上提了“玉人楼”的名字,听闻是江南临洛的名楼,也在京城里开了一家。楼门前一对鎏金楹联,“千金何沽倾杯乐,百岁堪纵玉人歌”。据说还是礼部尚书,当年的状元郎陆大人的手笔。
皇帝点头,“朕想南巡一回,你着人准备准备罢。随同的人少些,只当游访便是。”
常大人领命去了,凝澜阁又只剩下一个人。
桌上摆了一沓诗笺,大小材质不一,都有些破损了。旁边有本誊写装订好的,薄薄的一册,封面上却是白的,空无一字。
从前的故都洛京城里有个诗书通绝的才子,又是簪缨子弟,还是与陆尚书同榜的探花,当得起人物风流。如今将他诗文旧作整理起来,也不过是这样寥寥数十篇。
可笑这些残存的,还多是从章台地勾栏舍里,寻得的红巾翠袖的唱词。
除了遗在风月场里,赠给诸多红粉知己的,剩下的本来都在临洛府中的书房里。只是六年前临洛宫变,整座府邸都烧了干净,连一件旧物也不曾留下,更枉论些纸张。
皇帝拿起那本诗笺,拈住扉页掀过去。头一页是首《点绛唇》的小令:
绿鬓朱颜,瘗香辞镜也无计。春风词笔,写尽寒凋碧。
何必消磨,两处相思意。恁多情,不如别去,常会梦云里。
指腹摩挲着纸页,慢慢闭上眼睛。可是,一别至今,唯梦闲人不梦君。
一月后,銮驾南巡;驻跸汤泉宫。
临洛城里的汤泉宫,如今从禁宫又变回了行宫。褪去了血腥肃杀气,又回复到一派风光旖旎的模样。
三月春夜,汤泉宫的瑶光苑里,仍旧是曲水蜿蜒,烟气朦胧。水畔的牡丹团团簇拥,魏紫姚黄,千娇万态,显尽了倾国颜色。
景昭在椅中坐下,侍卫宫人两侧侍立。座前一个鹤麾长衫的年轻道人,颈上一个细细的紫金圈儿,行礼道:“陛下,已经准备妥当,只消子时便可作法了。”
曲水北面置了条神案,上面香烛等事物一应俱全。案旁立在几杆魂幡,在夜风中鼓荡着。
天上正是圆月当空,清辉自夜空倾洒下来,锦绣花团都笼上了淡淡的银辉,苑中水汽缭绕,将这人间的宫苑映照得如同琼楼仙域一般。
景昭看着,不由就想起启佑九年的琼林宴,彼时的瑶光苑也是这般春光无限。那还是先皇在的时候,就在这空地上设了宴席,一众人饮酒行令,欢喜又团圆。记得那时候,还与他吟诗相戏,有兴致也有胆子。如今,那一席长辈里,父皇宾天,王大人已去世,周大人也退了职。同辈里,更是生死离散,景熙甚至至今仍被囚在天牢里。
只剩了自己一人,独坐在这偌大的瑶光苑,对着满园的好韶光,只觉得痛彻骨髓。
又想起从前还是靖王时,抽了闲暇与潘濯一道去洛京的雨灵寺。两人花了许久爬上山,便在山顶四处游赏。到了大殿前,潘濯却停了步,只道自己心中不诚,不敢污了净地。两人便在殿外,对着法相庄严的三宝佛金身拜了拜。
当时年少,知不可为而为之,全凭一股韧气,所以不敢一心托了神佛保佑。忽而到了今日,却又想着托借鬼神,这才许了道人,在这故地试上一试。
子时已近,道人上前道:“若要招得故人魂魄,贫道还须一件此人的旧物作引。”景昭点点头,旁边的颜公公便捧了一柄折扇走过去。道人双手接了,小心打开。
扇上是幅毫锋颖脱的山水,落款的“山水”二字缺笔已经补全。到今日留下的,只这一件旧物了。
景昭道:“今夜之事,有几分把握?”
道人思量了片刻,“贫道不敢妄下铁口,这世上魂魄无数,各有各的去处。阳寿尽了,魂魄多是由地府重入了轮回,忘尽前缘转世托生,这便再不能招致,也有牵挂未了的,便徘徊人间……”
景昭忽道:“倘若这人尚在人世,魂魄能否招致?”话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哑然。
“此事……生人亦有阴气大盛之时,不可一概而论。”
景昭示意知道了,道人立即停了言语,立在一旁。
月上中天之时,道人整衣立起,将折扇搁在了香炉前。接着自案上取一把桃木剑,脚下步罡踏斗,衣袖生风。一番念词之后燃起张符来,借着符火点了支细细的魂香插进炉里,星火闪闪,青烟袅袅飘散。
景昭默然看着。鬼神之事,虚无缥缈,原就不抱什么希望。再者,他若能放下尘事再入轮回,未尝不是好事。想到此处,又觉得痛如刀绞。
那支香已燃了一寸,香灰轻轻跌落下来,红色的火光忽地一闪。
苑中的牡丹丛中,却显出一个人影来。
道人放下木剑,垂手退后几步站了,隐在黑暗处。身后的宫女太监惊呼着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景昭猛然站起来,却再不能动作。只定定地看着,看着那人就这么倏然现身,脸上还带着些疑惑的神色,从黑暗的远处慢慢走过来。
待行到了三丈外,似是有些明白了,四下顾盼花丛,唇边眼角弯了弯,现出个笑来。他绕过一从馥华盛放的白牡丹,忽地停了脚步,凝神看了一晌,然后伸出手来,苍白瘦长的手指掠过花瓣,凝在上面的夜露却没有一滴滑落。视线从牡丹上抬起,那双眼眸就看了过来。
景昭仍是一动不动,眼睛紧紧迎上他转过来的视线。四目相对里,像从前的每次对视一样,自然地开始微笑,眼前却模糊了。接着,有温热的液体从眼中涌出,蓦地流下脸颊。
全然没有发现自己的表情是怎样的矛盾,景昭痴痴地看着,径直朝着那个站定的人影走去,“子渊……”潘濯垂袖立在那里,静静地看他。
“陛下——”道人一声突然急呼,“陛下紫气萦体!靠得近了,怕要冲散了幽魂!”
脚步生生止住,视线却仍没有一丝偏转,“子渊……”
潘濯绽出个清风朗月似的笑来,依稀仍是当年聚雅斋里回眸初见的风华,“行止,久别了。”
园里忽起了一阵夜风,树影摇动,花影婆娑,一朵得正盛的沉甸甸的花冠无声地从枝上掉落,缀着露水的花瓣粉蕊倾洒了一地。前朝的文人写过《牡丹亭》的杂剧: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只是这人世间,哪里去找这样的深情。
景昭凝目看他,哑声道:“你如今,自在了些吧。”
潘濯眨眨眼,轻道:“算是终于逃脱了那许多枷锁桎梏。”听了这句,似乎好受了些。
又有一截香灰跌下去,魂香只剩了指宽的一截。
景昭瞥了一眼香火,嘴唇有些颤抖,“子渊,可否……可否等我几年?不必多,待稳住朝纲,我要去何处寻你?”
身后一片惊声,颜公公哭叫道:“陛下!”
潘濯却蹙了眉,微微摇了摇头。半晌道:“我也不知……”转颜一笑,“你有臣民妃嫔,社稷朝堂,哪样不是羁绊。我造积无数罪障杀业,亦无颜再见父弟。”向前一步,又道:“今世你我于千万人中相逢,如何不能再遇一回?”
景昭静静听着,心中渐渐平静下来。深深一个吐息,终于微笑道:“我信。你我缘定三生,自会相逢。”
潘濯颔首,又笑了一笑。
香火已烧到了最底,眼看就要灭在灰堆里。
潘濯呼了口气,拢了衣袖朝后退缓缓退了一步,“我走了。你身系万民,要……多保重。”
景昭咬紧牙关,点了点头。又艰难道:“你放心。”
话音甫落,就见那魂香的红点最后一闪,没了光亮。
景昭惘然伸出手,衣袖荡了荡。
一阵夜风悠然掠过宫苑,繁花摇曳,重又是静谧幽美的一院春光。
终章
临洛城外有个柳桩村,村里有个的安仁药堂。
说是药堂,不过是个几间草庐,外头拿篱笆木桩圈了,养着鸡狗,还有许多大箩筐搁在木架子上,里头晒着草药,间或有些干瘪了的虫蛇。四里八乡的人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要来找药堂的小陈大夫。小陈大夫生在江北,战乱那几年才跑来南边落户。
小陈大夫人很好,只和个远房的表哥同住,周围的人家都想把闺女嫁给他。同在药堂的小陈大夫的表哥翟先生也很好,识文断字的,就是身体不大好,最近又病得重了,惹得周围人家的闺女有病没病老往药堂跑。
已经到了后半夜,安仁药堂的一间土房里仍有昏黄的灯光。
小陈拧了眉头,正小心地虑碗里的药汁。药里放足了五钱的党参,又三钱龙齿、赤茯苓。浓稠的药汤倒进碗里,小陈取开纸包,又倒进了些朱砂。这便是下了狠药。
略凉了会儿,小陈将翟先生扶起来,慢慢撬开牙关灌进去。然后拈了银针,一针针扎下去。这才满头大汗地在床边坐定了,手搭在他寸口上切脉。
长夜寂寂,不由就想起南来的那年。那还是前朝的启佑十一年。
那时他家住在祁岭东边,受羯人压迫的地儿。自小跟从学医的徐大夫去了军营里效力,又恰逢老母去世,身为独子的陈宝便将母亲葬了,孑然一身,收拾了药材家当装上牛车,准备趁着战乱迁到江南去,开一开眼界。
却没想到,刚过了江,就头一遭开了眼界。
大约是二月的时候,他赶着牛车刚过了江沿着洵江东下,准备慢慢往洛京走。中午的时候,停在江边吃着干粮休息,此段江水比上游缓些,可以顺便饮饮老牛。
正嚼着烤饼愣神间,忽见江中什么黑色的东西载浮载沉,沿江而下。心想,应是打仗死了的兵士尸体,也不在意。
这东西被水卷得靠近了江边,大约正有土坝在水底下,掠过的一瞬间,突地在水中跃起,激起老大的水花。拉车的老牛受了惊,踉跄奋蹄跑回了车边。
陈宝的烤饼“噗”地落了地,只张大了嘴看着。却见江中竟是匹黑色的高头大马,背上负了一人,在江岸水边几下借力挣扎,终于一跃到了岸上。四蹄一软,大约是体力不支,“咚”地一声闷响倒在了地上。
陈宝念过书,看过刘备跃马过檀溪的典故,这下子只不住念叨难道这就是的卢宝马?
思量间,却见那匹马在地上不住挣动,转了头颈四下查看,见到了他,竟似通了人性一般,朝着他仰颈嘶叫。
陈宝惊得一跳,犹豫了一霎,忙连滚带爬跑过去。只见马鞍上缚着的那人已经昏迷,胸口上更是插了支黑羽长箭。急忙将人从鞍上解下来放平,不忙拔箭,先将双手叠了一下下按在胸腹上。这是从前师傅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