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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也正回头看着我。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清澈的眼神,仿佛融化了阳光,照得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猎猎的风吹动他的白衫,衣袂飘扬,在珙桐树洁白的花朵簇拥下,似要乘风而去。
他开口,如春风拂面。
“请问姑娘,如何出得这山谷?”
“请公子随我来。”
我拣了一条羊肠小道,一路上,将他的身世一一问来。他倒也干脆,坦承瞒了父母与大哥外出踏青,不想竟撞入这谷内。
我抿嘴一笑:“易公子欺我!这谷口有大小机关三十六处,岂是误打误撞就可闯过的?公子必是发觉了入口,想一探究竟,绞尽脑汁方到此处,不可不谓智勇双全!可惜还是不慎滑入水中——袍角尚湿!”
他颔首,笑意盈盈:“沐姑娘心思聪颖,易某佩服!——只是不知姑娘要带易某去何处?”
“自然是出谷!”我避开他的笑颜。
“出谷的路分明在那头,姑娘为何往深处走?”
我一时窘煞,低头不语。花草在脚下窃窃地笑。
终究还是到了谷口,站在边界的合欢树下,我望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竟是怅然若失。后来我天天在树下守望,一连数日,却再也没有见到他。
我日复一日地等着,我以为大概要等一辈子,他未必记得这山谷里自开自落的我。当十天后,那袭白衣突然出现在眼前,我的心简直要冲出胸膛,面上却仍淡定如水。
“沐姑娘久等,易某来晚了。”他施施然一笑,目光中闪烁几丝促狭。
我脸一热,用的却是随意的语气:“今日刚好来谷口看看,竟碰见公子,好巧!”
“真是巧,”他向树下徐徐一指,“那儿的草不都踏平了么?”
我急急扭过头,藏起满脸酡红:“哪有?公子眼花了!”
“原来如此,”他绕到我身后,抚着斑驳的树干,“那么我见姑娘天天站在这树下,想来也是眼花了!”
我讶然,回眸对上他的双眼,清澈中闪动着真诚,还有一丝羞涩,彼此一望,各自又垂下眼去。
那日我们在树下直坐到黄昏,整日的光景却似弹指一瞬。他讲与我谷外的天地,那个我不熟悉的世界里,有血雨腥风,也有侠骨柔肠,竟似磁石一般将我牢牢吸引。我开始犹疑自己的心意,当真要隐于这山谷,静静度过此生?十六岁的我,终究是厌倦了平和安宁,开始渴望热血。
他正是踌躇满志少年时,一心要离开山庄,闯荡出一片天地。“山庄是祖传的基业,有我父母和大哥在,一定能发扬光大。我的志向便是一人一马,仗剑江湖,惩恶扬善。大哥静,我动;大哥守,我行。定要在青史之上留下我名。”他脸上神采飞扬,竟是胜过夕晖的灿烂。
临别时,我犹自是不舍,他在树下盘桓,十指从枝叶间流过:“十日后,姑娘可还来?”我偷眼瞧去,又和他的余光撞个正着,微微颔首,红裙的颜色洇上了两颊,我急急向谷里逃去,回首只见白衫的少年迎风而立,是初夏最美的风景深深烙入心底。
每旬第三日,我们欣欣然去赴和风的宴。悠悠长夏消磨在谈笑间,我们并肩坐在枝干上,合欢粉红的花丝萦绕发际,他望向我的眼神忽而有些缥缈。我故意不理,探了一枝花朵来嗅:“听说南国的大理有蝴蝶泉,炎夏的树荫下,清泉之畔,千千万万彩蝶比翼双飞……传说古时有一对男女,情投意合,不想女子被恶霸看中,强抢之,男子被推入泉中殒命。女子日夜在泉畔哭泣,化作合欢树,每年四月,男子遂化为群蝶来与心上人相见……”他拨开花簇与我对望:“何必为古人伤怀?且惜今日青春!”眉心却是微蹙。我抚上他的眉,会心的笑靥舒展,明丽的世上便只剩了繁花。
那年的秋天格外绚烂。金盏菊繁星般开遍了山谷,他倚在树旁,看我舞一支红袖。兴至酣时,他亦拔剑起舞,白衣红裙在碧空下交错,片片秋叶翻飞,幻出我十六年里至美的金秋。那片红枫憩在剑尖,他捉住,插在我的鬓间,宛若为我戴上最珍贵的珠宝。“大哥明年一成家,老太君便可放我离开。”他眸里跳动着星火,那里,是我向往的江湖。
我垂首,敛去眼中依依:“宿霜天,席旷野,风雨兼程,可堪长途寂寞?”
他携起我手,握在掌心:“乘烟浪,踏松涛,河山过往,愿有知己相随!”
笑傲江湖,一生一世。
那时的我们,以为紧握命运,每一步都将繁花似锦。殊不知每个人不过是枝头的刹那芳华,不堪暮春的凄风苦雨。
那年的雪落得特别早。朔风卷起成团的雪淹没了天地,我的红裙如一簇火焰在雪地燃烧。他没有来。夜色铺天盖地地罩下来,我紧紧靠着合欢枯瘦的树干,在悲嗥的风声中等到夜半。
爹说我变得冷漠了,哥哥们诧异于我不再对他们笑,师兄们私下叫我冷艳无双。其实一个人的热情是有限的,当你把所有的都给了一个人,对其他人就不可能留下什么了。
十天后他来了。依旧是飘逸的白衣,而雪地上的足印却如此沉重。
“你瘦了,无双。”他小心翼翼抚上我的颊。
我笼住他冰冷的双手,他眼底的痛苦一览无遗。远离尘嚣的我,怎会知晓那些日江湖上的地覆天翻。自幼生长在父兄宠爱中的我,又怎能体会一夜间失去双亲的哀恸。短短十余日,曾经同龄的少年成长了,家庭的重任沉甸甸地压在双肩。他必须忘却逍遥江湖的荒唐梦,与兄长一道撑起家族基业。
我深深望向他的目光,无言中自有千语叮咛。那一刻我明白了,滚滚红尘理会不得小儿女的任性,风浪淘尽后留下的唯有真金。男儿在世当先修身齐家,我又怎能逞一己之欲,成为他的拖累。
“奈何,你放心。明日我就随哥哥们出谷历练,非练就一身功夫和胆识不得归。你若能等我三年,无双一定能无愧与你并肩。”
他的眸中泛起浓浓的悲喜,轻轻拉我入怀。严冬的肃杀沉寂了山野,我倚在他温暖的怀抱,祈求时光从此睡去,一梦不醒。三年之后,我当能重握自己的命运,山庄也好,天涯也好,千里相随。
临行前,爹带我到娘的坟前磕了头。爹怔怔地望着白雪覆盖的坟头,许久才开了口:“无双啊,你的星子和你娘一模一样,认准的路,打死也不回头。你娘为了我,吃了不少苦头,欠了天大的人情,最后还搭上了命。爹不希望你走你娘的路啊!”
我没有答应爹的话。我知道百里之外的山庄里有一个人在等着我,这份等待值得几生几世的性命。
而命运却在三年后,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三年里苦苦守望的幸福,在我重新踏入药王谷的那一刻坍塌。
大堂上堆满了如山的精美彩礼,爹一言不发地坐在小山的阴影里。我打了个寒颤,几步抢到爹跟前跪下:“爹,是谁来提亲?怎么找到这里?”
爹缓缓抬起头,我看见那张似乎苍老了十岁的脸上深深的沟壑,他的头发已白了大半。我一时戚然,转眼看见红帛上大书的“红枫山庄”,心先是一阵狂跳,随即陷入万丈深渊。
江湖上的消息素来灵通,红枫山庄现任庄主易辉年届三十,尚未婚娶。作为江湖人口中的名门正派,山庄素守纲常之道,绝没有弟先于兄成婚之说。送来彩礼的只能是易辉,他口中那耿直敦厚的大哥。
我昏昏沉沉地听着爹沙哑的声音:“是爹的不是,瞒了你这么多年……当初和你娘得罪了东厂,被一路追杀,多亏当时红枫山庄庄主易中天夫妇施以援手,我们一家才得以逃到谷内,而红枫山庄也因此被卷入政局……这份情一直欠了十几年,虽然我对弟子们有训,但凡山庄的人需要,当随叫随到,且绝不收报酬,可这是和东厂结的梁子啊,我怕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昨日虢国夫人派人送来彩礼,说愿为长孙提亲,从此便是一家,再无相欠。就算他与我无恩,这天大面子,怎能回绝?何况他既找到这里,药王谷已无秘密可言。江湖险恶,结亲不结怨啊……”
我闭上双眼,霎那间天旋地转。
悠悠醒转,眼前依旧是爹的苍颜白发。爹佝偻着背坐在窗前,侧影悲哀如山。以我以往的性格,可以宁死不从,而三年的磨砺让我不得不以家为先,正如他当年的选择,为了尽可悲的孝悌之道而无法从心所欲。爹的晚年,药王谷的将来,一切都迫使我成为牺牲。
有些东西最好永远不要得到,因为失去的重量是无法承受的。三年的隐扔,换来的竟是叔嫂的关系,命运终究不在我们手里。奈何,奈何。
我换上了鲜红的嫁衣,披上了鲜红的头纱,那是属于我的颜色,是骄傲地妖冶在五月原野上的罂粟,是灿烂地飞扬在六月晴空下的凤凰花,是烈烈地燃烧在两界彼岸的曼珠沙华。这火焰在我体内翻涌,燃尽一切的执著和欲念。倘若能连我的肉体一并烧尽,自由的魂灵便不必再受世俗教条束缚了罢?
迎亲的车队近了,我的目光透过重重垂帘,搜索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不在队中。——即便在又当如何?车马辚辚,我被连根拔起,离开我自由生长十七载的山野,驶向一个荒诞的归宿。
六年来,易辉与我相敬如宾,而他,总是在躲避我,常常借故远行,数月方归。我看得见他内心的煎熬,见也好,别也好,莫不是炼狱般的折磨。
壁垒森严的山庄犹如坟墓,埋葬了我二十五载的青春。唯一可亲的是庭前的那株合欢,我从谷里带来树种,亲自种下,六年来已青青如许。而今的我,只能倚着尚孱弱的枝干,作一场缤纷的迷梦。
白色的身影来到树下,十指从枝叶间流过。恍惚间我看见九年前的少年,在树下恋恋盘桓,眉心却是化不开的哀愁。
“奈何……”我低唤。
他停了手,敛去面上的悲喜,静静垂首:“……大嫂。”
我逼到跟前,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奈何,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么?”
他的眉眼微澜,仍是肃立:“你我都有太多身不由己。那约定,请忘了吧。”
“你可以忘,我不可以。如果你忘了,为何要躲着我!”我抵在他胸前,泪水打湿了我俩的衣袍。
白衣下的身躯微微颤抖。
“奈何,你大哥这几日不在……”
“……大嫂,请你自重!”他咬牙吐出这句话,身躯僵硬如铁。
“自重?”我凄然一笑,指尖拂过他的鼻翼,他绝然的的眼神忽然涣散。
他温顺地由我领到榻上。我的唇游过他的面颊。
“奈何,你放心,不会教你背叛兄之名……一朝鸳梦也好,你不会记得任何事……”
三日后,易辉被抬回山庄。
“无双,辉儿可还有救?”老太君捧着长孙泛紫的面庞,双唇颤抖。
我为我的夫君号脉。毒自鼻而入,下毒人将六种剧毒按比例混合,下在茶盅盖里,一旦揭开,毒即扩散入肺部。不同的毒发作时间、特星皆不同,虽然棘手,以我之力,却并不是无可救药。
我定定望着老太君,抛却了虢国夫人的头衔,她也不过是一个母亲,一个祖母,像爹一样为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