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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一个人,听到了一个杀人的命令,应该是再平常也不过的事情了吧。然而,这时他却现出了极度的震惊。由于他的脸容本来充满了稚气,在这样一张稚气的脸上,忽然现出了惊悸的神情,也就格外使人震撼,格外使人感到他的心中的那种极度的彷徨无依。
他张大了口,眉毛不由自主跳动著,眼中流露出了惊恐和疑惑交织的惶恐,望定了那中年人,双手紧握了拳又放开来,然后又抓紧,一点声都发不出来。
那中年人发出了一连串“嘿嘿”的冷笑声:“不敢吗?只要你一挥刀,老头子必死无疑。”
青年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是……可是……”
中年人陡然一伸手,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他们虽然在讲话,可是四周围实在十分静,那突如其来的“拍”的一下响,十分令人吃惊:“你害怕?你不敢?算了,只要你有这种念头,你非但杀不了他,还会死在他手里。算了,当我没有讲过。”
他一面说,一面挥著手,现出又卑夷又厌恶的神情来,令那青年离去,青年的脚步踟蹰,和他在“神牙台”上的那种矫健灵敏,简直有天壤之别。
(我忍不住道:“他真的感到害怕,那‘老头子’……是什么人?他应该算是杀人不眨眼的了,怎么一听说要杀‘老头子’,就怕成那样?”)
(白老大闷哼一声:“子字堂堂主要犯上作乱,‘老头子’是总坛派下来的龙头。”)
(白素道:“他如果不答应,只怕凶多吉少,那堂主把这样的大事讲给他听了,会那么轻易放过他?”)
(白老大又闷哼了一声:“他如果答应了,不论事情是不是成功,也一样是凶多吉少。”)
白老大的话,是十分容易理解的,主今中外,只要人性不变,历史也一直在重覆循环著。有机会参与密谋的人,在当时,一定会感到自己受了重视,能够参曮而高兴,但结果,不论密谋是否成功,参与者的下场,都几乎是可以预测的。
密谋是失败了,那自然不必说,密谋若是成功了,参与者由于知道得太多,并且曾实际参加进去过,也就在以后的时间中,成为主谋者的眼中之钉,一样有别的密谋在等著把他除去。
密谋无分大小,大到一个国际权力的转移,小到微不足道的利益的争夺,莫不遵循著这个规律在运行,鲜有例外。
(我明白白老大的意思,可是还是说了一句:“恐怕不会吧,堂主和拾来,应该是情同父子的。”)
(白老大看得比我透彻:“就算是亲父子,那又怎样?中国历史上,父亲杀儿子的例子还少了吗?”)
(我和白素都不再说什么。)
青年人来到了门口,看来已经要开门出去了。那中年人的脸色,难看之极。人的情绪会影响人的脸色,这是动物之中,只有灵长类的人才有的反应。人体内属于自主神经系统的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的神经纤维,由脊髓起,分布到平滑肌、心肌和腺体,神经纤维在人的心意起变化时,会产生交感素,交感素刺激腺体,又产生肾上腺素,使心跳加强加快,小动脉收缩,小支气管舒张,竖毛肌收缩,瞳孔扩大,血糖升高……这一连串在人体内进行的生理运作,很快地,无可掩饰地反应到人体的外面来。
于是,那中年人脸色发青,眼中的凶光更甚,气息也急促了起来,双手紧握著拳,额上的青筋绽了出来,在表皮之下剧烈跳动。
青年人背对著中年人,已经要打开门了,可是却陡然愣了一愣。那时,在他脸上,有极细微的神情变化,可以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处在一个极危险的境地之中了。
他背后没有眼睛,自然不能看到中年人双眼之中射出来的杀机和凶焰,恨不得立时就在他的后心上穿上两个洞。但是,他却可以感觉得出来。
他从小就被训练成为“金子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挥著利刃,夺走了他人的生命,在他年轻的生命之中,也是十分遥远和模糊的记忆了。在那年轻的生命之中,几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生和死的边缘打转,这也就培育成了他敏锐无比的感觉,这种敏锐的感觉,在五感之外,是第六感。
第六感是一种十分特别的感觉,又可以分为预感和实在的感觉两类,青年人这时的感觉属于后者,那不是平空而来的感觉,而是实实在在受了外来力量的影响而产生的一种感觉。
那种实实在在的外来力量,自然来自那个中年人。这时,中年人虽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任何行动,他外形上的变化也不曾被青年人看到。可是,他全身的细胞,由于情绪上的兴奋──欢乐和震怒,同样都是兴奋──而产生了变化。
人体细胞的细胞膜,内外有电位差,叫“膜电位”,细胞在兴奋时,膜电位发生变化,由静息电位变为动作电位,由此产生放电现象。这种生物电的电源,自然微不足道,但对于感觉特别灵敏的人来说,就可以凭藉第六感,清楚明白地感到这种生物电的放射,并且可以在直觉上判断是吉是凶。
青年人陡然停止了开门的动作,在那一刹间,他也开始保护自己,他的声音听来极平静:“本来我不该问,可是事情不平常,堂主,不能犯上作乱是帮规中的头条,为什么要除去老头子?”
中年人的神情,在那一刹间,也完全回复了阴骛,自然,曾在他体内发生的一切生理上复杂之极的运作,这时也停止了。
他的声音很低沉:“老头子私吞黄金,不听命令,尾大不掉,要脱离哥老会另组新帮,罪该万死,总坛给我的密令要除他。”
年轻人静静地听著,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嘴唇掀动了几下。
(白老大怒气勃勃,大喝了一声:“子字堂堂主胡说八道。总坛若有密令要杀龙头,总坛刑堂堂主必然亲临,哪会这样私相授受。这小伙子自然知道,我看他要抗命。”)
(我道:“他不会抗命,看来他也要保护自己,只有等先牺牲了‘老头子’再说。”)
青年人缓缓转回身来,中年人一副殷切盼望之色:“老头子一去,我就是龙头,我保你为亥字堂堂主。”
青年眉毛一扬:“老头子自己的身手不说,他身边六个刀手,也个个是一流的功夫,非得出其不意下手才好。”
中年人瘦削的脸上,泛起笑容,那笑容十分难看:“好孩子,正跟我想的一样,就算是出其不意,除了你之外,也无人可以下手。”
青年脸脸上稚气全都回来了,他甚至有点靦腆地笑了一下,犹如受了夸奖的孩子一样:“其余各堂堂主,全知道么?”
中年人一扬眉:“事成之后,各升一级,我看没有什么人会替老头子说话。”
中年人的话,讲得再直接也没有,只要有好处可以堵住别人的口,谁会为一个已死了的人出头?
(白老大摇头:“我明白了,张拾来没有成功,因为我到金沙江畔的时候,并没有听说有这么大的变动。张拾来一定是在行动中失败了,反而被杀,哥老会为了顾全自己的面子,所以秘而不宣,说他神秘失踪了。”)
(他说了之后,我和白素还没有什么反应,他陡然直跳了起来,嚷道:“不对,不对!”)
(我和白素也不知道“不对”有什么所在,只好眼睁睁望著他,听他说下去。)
(白老大搓著手:“我到金沙江畔的时候,龙头姓胡,是才从子字堂堂主升上去的,说起上一任龙头,他告诉我,上一任龙头姓张,和他一样,也是子字堂堂主升上去的,那时他是丑字堂堂主,由于老龙头突然暴死,才有了这样的升迁,而姓张的龙头在调回总坛时,带走了两千斤金块,可是,他的尸体却在百里开外叫人发现,随行的金块不见,随行的三十人,无一幸免,全都是死在刀下的。”)
(我和白素面面相觑,我道:“那样说来,张拾来成功了?老龙头被杀,对外宣称暴死,张堂主在几年之后,带了大量黄金离开,又在半途被杀,那是遇到了不卖哥老会的帐的土匪?”)
(白老大道:“当时我问过:‘会有这样的事?在这一带,谁敢向哥老会的龙头下手?”得到的回答,是所有听了这个问题的人,都现出了十分神秘和不想回答的神情来。我知道其中必有隐秘,我的身分只是贵宾,自然不能再问下去。现在看来,大有可能杀了张堂主,抢走了金子的,就是──”)
(白老大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我和白素同时道:“张拾来。”)
(白老大道:“大有可能,来,看下去再说。”)
(每当我们觉得有必要讨论一下的时候,就停止了机械的运作,以免一面讲话,一面分了心,不能细心观看。)
青年人双手交叉著放在身前:“什么时候下手?”
中年人吞了一口口水,喉核在他细长的脖子上,上下移动,看来如同一个邪灵正要夺口而出:“明天一早,会出发去勘看我们争到的江段,半路上,随时可以下手──”他略顿了一顿:“一个活口都不能留,剩下的只是我和你。”
青年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中年人长长吁了一口气,又笑了起来:“银花儿怎么样?你也真会拣。说来也真奇怪,她就像是乌木一样,越擦越亮,到这里几年了,越来越好看,一点也没有残老,这下叫你拣了去,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哩。”
青年人的神情有点心不在焉,眉心之间有著淡淡的忧郁。
银花儿自然就是那个妓女的名字了,青年在她那里,并没有能使自己的缺陷得到满足,这可能就是他神情忧郁的原因。
中年人又凑近去,在青年人的耳际低声讲了几句话,却听不真切。
接著,青年人就走了出去。
十五、女人和男人
接下来,看来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在江边的一块平整的石块旁,青年人在磨著他的利刀,他磨刀的动作,是那样专注,那样轻柔,每磨上几下,就用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在刀身上抚拭著,口角向下微弯,使他孩子气的神情更加显著。
在离他不远处,另一块大石上,坐著那女人──已知道她的名字是银花儿江水溅上来,令得她身上的衣服有点点的湿痕,她也不在乎,她手中拿著一枝折下来的芦花,缓缓地转动,她不时噘起那诱人的红唇,向芦花吹上一下,看著雪花般的芦花离开枝梗,随风飘荡开去。
江边十分宁静,如果不是不时有磨刀的砰然声,和那柄利刃上所发出的光芒实在太令人震慑,这样的画面,实在十分美丽恬静。
那年轻人磨了又磨,银花儿看来有点不耐烦,嘟起了嘴,腻声道:“瞧你,摸刀的时候,比摸我还多。”
青年人的目光停留在刀锋上,夕阳的光芒,在闪亮的刀身上,映起一片红光,又再反时到了青年人的脸上,也就有了一抹红艳。
他听来有点不经心地道:“刀比你靠得住,刀不会令我失望,你会,刀有用,你没有用。”
银花儿现出佻皮的神情来,在这种神情下,她看来实在十分娇丽动人,她回答得很快:“没有用的是你,不是”
她下面一个“我”字,还没有出口,青年人整个人,陡然弹起,刀扬处,闪起一道暗红色的光芒,就像是夕阳之中突然有一股光华飞堕一样,又像是一股暗红色的闪电,刀光本来是闪亮的,暗红,是由于刀身上反映了夕阳余晖的缘故。
她和他之间,本来至少有三四步的距离,可是一闪之间,刀光已然到了她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