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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在人类的历史上,还没有脑袋碰赢过钢刀的例子,要碰赢钢刀,唯有更利的钢刀。一次一次下来,人类的文明,遂得以进步,从石块到铁器,从铁器到火器,乃至今日的火箭大炮核弹,花样翻新,科学进步,可是原则却一直存在,没有变过。
每一个堂,像这样的刀队,有十队左右,他们的任务,是维持秩序,执行规矩,还有非常重要的一项,是防止逃亡。
逃亡的,自然不会是龙头堂主,而是淘金的苦工。
苦工不是自己愿意来的吗?江滩上,湍急的江水之下,有著无数金块,那么多吸引人,把成千上万的人,从千百里外,吸引到这里来,人人都以为在这里捱苦,只是十分短暂的时光,一年半截之后,就可以带著整袋的金块,离开这里,告别苦难,回家乡买田置屋,娶妻生子,生活从此改观。
一到这里之后,他们就发现,生活的确改观了,但是绝不是照他们自己的意愿改观,而是另一些人的意愿,那些人订下的规矩,突然之间,以无可抗拒的力量,套向他们的身上,开始的时候,自乡间来到的、淳朴的、头脑简单的农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一切全像是一场幻梦一样,彻底地迷失了。
人是有弱点的,在极度的迷失之中,除了默默承受之外,少会有别的反应。但逐渐地,当环境熟悉了,在极度的慌乱过去之后,慢慢定下神来,总有一些人会开始想想,觉得这样下去,一辈子也不能有出头的日子,于是自然而然,就会有人逃亡。
刀队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阻止逃亡,尤其是偷带著金块的逃亡。
淘金工的劳力,使金块得以从几万年之前就躺著的江底,进入库房。所以掏金苦工也等于是金块,等于是财富。在风闻随处有金块可拾的乡间,贫苦的农民,多半还是将信将疑的,而且,要农民离乡背井,非得叫他们下最大的决心不可,绝不是容易的事。
于是,为了招募淘金的苦工,就有一队一队的人,到各处乡间去游说宣传。
宣传,也是古已有之的,白的说成黑的,方的说成圆的,无变成有,苦变成乐──谎言说上一千遍,就变成了真理,头脑简单,生活苦困的乡下人,怎经得起这样的引诱?而且,许下的条件,听来就令人怦然心动:
动身之后,路上的费用,全有人代支,到了那里,第一个月管吃管住,等找到了金块,自然自己顾自己了,那里有的是大鱼大肉,连成都的标致娘们儿,都全到那里去,那里,人人都怀著金块哪。
干上一年半载,金块存多了,只怕赶你回来,还不肯回来哩。
那种话,动听得能叫小伙子听得全身发热,三更半夜从梦里乐得醒过来。彷彿身子的左边,堆满了金块,身子的右边,偎依著乡下人做梦也想不到有那么好看的小娇娘。
世世代代,人类受著美丽的谎言的欺骗,甚至同样的谎言,可以反覆使用,依然有效的原因,最主要的是被骗人自己的错误,不肯稍为去探索一下美丽的许诺的背面,隐藏著什么。到了一定的阶段,骗人者甚至可以收手,被骗者会继续自己欺骗自己,在这时,就算有人大声疾呼,揭穿真相,被骗者也不会相信。
因为被骗者已经陷进了他们自己编织成的美梦之中,陶醉憧憬著虚幻的希望和想像之中,在这种情形下,他们根本无法脱出自己编织的罗网。
到金沙江去,那里有金块,有好酒,有鱼有肉,有美女,什么都有。
年轻力壮的踊跃向前,年老力衰的还为自己不能入选而伤心。
于是,人群涌进金沙江畔,自然也有成了刀队的成员的,成了“金子来”的,但是大多数,绝大多数,都知道了美丽的许诺后面的真相。
有一点,至少是真实的,那就是:确然有著大量的金块,闪闪生光的黄金。
来到这里的人,第一次在石块之中拾起一块金子来的时候,都会自然而然,发出欢呼声:金子!黄澄澄、重甸甸的金子。金子代表了一切,手指甲大小的一块黄金,代表了十头二十头壮健的水牛,代表了一片田地,代表了一间房子,代表了吹吹打打,花轿抬一个新娘子进门。更多的黄金,自然代表了更多的一切。那一霎间的快乐,简直教人飘然欲仙,连奇寒彻骨的江水,也会变得温暖──江水永远是那么冷,那全是抬头可见的山顶积雪溶化下来的。
快乐对人类来说,实在太吝啬了,就是那么短暂的一霎间。
接下来,他们就发现,不论一天找到多少金块,结果都是一无所有。在家乡可以换一条水牛的金块,在这里,只能换一碗饭,而且,不知自什么时候起,欠下了许多债,债项包括那仅可凄身的窝棚,比乡间的三间青砖大屋还值钱在内。
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难得有一点金块存了下来,用一个小皮袋放著,紧贴著肉藏起来,宁愿睡觉的时候,让坚硬的金块把自己的身体弄得生痛,但这小金块,也还不是自己的。
不能拒绝赌博的引诱的人是三分之一,余下那三分之二中,有一半却拒绝不了软玉温香的引诱,真是大地方来的小娇娘,瞧你一眼就能让你瘫著,当她投怀送抱时,小皮袋中的金块,也就自然而然,由粗糙的大手之中,转到了柔软的小手里,换来的是粗糙的大手,可以恣意地在细皮嫩肉上搓揉,在销魂蚀魄之中忘掉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
三分之二的一半是三分之一,再余下的那三分之一,别有所好,鸦片成了他们的精神食粮。
一切全由各堂控制,上面有龙头掌舵,进来了,出不去,就不必出去了吧,人是有惰性的,至多三五年,再精壮的小伙子,也会变得走一步喘一喘,那自然是没有用的了,没有用的人,自然下落不明,谁也不会去追究一下他们的下落。
但是,还是有人会逃亡的。
逃亡的人,大部在一开始觉得如果人间有地狱,这里就是(重覆三次)之后开始行动的,他们都偷偷地把较大的金块藏起来,尽管每晚列队收工时,都要经过彻底的全身检查,但当人要藏起一点什么的时候,总有方法可以达到目的的。
等到有了心目中足够的金块之后,就会开始逃亡,崇山峻岭之中,出路总共只有那几条,那几条出路,都有刀队扼守,苍蝇都飞不过去,所以,逃亡者只好拣人迹不到的小路,那种小路,根本无法知道下一步会遇上什么。
有没有人逃出去过,不得而知,捉回来的,倒是经常有,自然要受极严的酷刑。
在持著火把的刀队过去之后,黑暗之中,幢幢人影,又开始向江滩边上移动。或许是由于生命已没有了希望的缘故,在移动著的人群,自始至终,都给人以幽灵的感觉。刚才,在火把光芒照耀下,可以看清几个人的脸,一色的神情木然,眼光空洞。
然后,忽然来到了一个窝棚之内。
那窝棚看起来相当宽敞,而且居然有著一张床,床上的被子,看起来居然也柔软。而更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在三枝蜡烛的烛火照耀之下,一张桌子上,居然有著一面一尺见方的镜子。
镜子背面的水银,已经剥落了不少,所以在镜面上反映出来的一张脸,看来也有点残缺不全之感。
然而,在镜子中反映出来的,却是一张极其俏丽的脸,即使烛光并不明亮,但是俏脸上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也足以补光线之不足。这样一双澄澈明亮的大眼睛,是即使在黑暗之中,也可以感到它们的存在的。可惜的只是,眼神之中,有难以掩饰的疲倦,当眼脸下垂之际,有一种永远也不想再睁开来的意味。
在镜中反映出来的一双手,肌肤莹白,看来也十分动人,这时,这双手中的一只,正捏著一柄小小的镊子,另一只手按在额上,用那柄小镊子,小心地在拔著眉毛,好使本来眉梢略粗的眉目,看来更纤细,那么,在眼波流转之际,也就益增风情。
在这种地方,有一个这样,一望而知,显然不用干粗活的女子,又长得这样俏丽,她的身分是什么,自然不问可知了。
就当她在专心一致,修整她的眉毛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拍门声,她的这个窝棚,居然有一扇看来相当结实的门。
她转身向门望了一眼,现出犹豫的神色,就势用手中的镊子,夹灭了一朵烛火,用一种懒慵慵的声音说话:“走吧,今晚不行。”
门外略静了一静,响起了一个又急促又低沉的声音:“开门,是我。”
她显然对门外的声音十分熟悉,人脑中的听觉神经部分能分辨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来,而每一个人发出的声音都是不同的。她才修整好的细眉,动人地弯了一下:“进来吧,门没有锁。”
门推开,一个人一闪而入,那是一个相当高大的身形,当他进来的时候,烛火陡然向上扬了一下,他进来的动作十分快,带动了空气的流动,空气的流动形成风,风能使火焰闪动,火焰本身也是一种空气的异常现象。
那人一进来之后,就顺手拿起一根杠子,顶住了门,才转过身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老实木讷的一个汉子,约摸二十三、四岁,这时,在他那张普通之极的脸上,有著一股掩不住的、异样的兴奋。
她再扬了扬眉──她一定知道自己这个动作,相当动人──身子向后略斜,她穿著一件薄薄的棉袄,紧裹在她的身上,使她看来诱人。
他不由自主喘著气,迅速地接近她,她有点习惯地解开了领口的第二颗扣子(第一颗本来就没有扣上),他却作了一个手势,拉开了自己的棉袄,指著腰间所系的一条看来涨鼓鼓的腰带。
她立时现出了十分疑惑的神情来,伸手在腰带上捏了一下,神情更是惊疑。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一共三十斤,是我三年来,千方百计藏下来的。”
她陡然站了起来,捏熄了另一朵烛火,窝棚之中,立时黑了下来,在黑暗中,她和他对立著,可以看到他们两人胸脯都在起伏著,那自然是由于他们的心情紧张,导致他们呼吸急促的缘故。
她的声音有点发抖:“你想死!”
他立时道:“我不想死,我想带著这些金子,带著你,一起逃走。”
在黑暗之中,这“逃走”两个字,自他的口中吐出来,真有石破天惊的力量,彷彿是宇宙中最大的隐秘,被这两个字戳破了一样。那是绝对禁止,绝不能犯,连想也不能想一下的天条,而居然认他的口中,讲了出来,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吃惊的事?
她没有出声,他气咻咻地说著,不觉得自己即将犯禁,会被陷入天罗地网之中:“这时机,我等了好久了。‘金子来’争到了新的江段,龙头召集所有人,宣布这件事,会有一天让大伙歇著……”
他讲到这里,突然住了口,接著又颤声问:“你怎么啦?你不在听我说,你在想什么?”
问别人“你在想什么”,这大抵可算是天地之间,宇宙之中,最最愚蠢的一个问题了。
这是一个永远得不到正确答案的问题,因为人无法真正判断另一个人在想些什么。问这个问题所能得到的答案,也就永远无法判断它是真实的或是虚假的。
她并没有回答,可是呼吸却更加急促,他伸出双手,紧抓住她的手臂,她并没有挣扎,只是微微抬起头来望著他。
在黑暗之中,可以看出她俏丽的脸上,神情镇定,她的年纪并不大,大约是二十出头,可能比他年纪小些,但是成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