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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的心事都镂刻起来,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多少值得珍惜的痕迹都消逝在岁月里,消逝在风里和云里。在有意或无意间忽略了一些,在有意或无意间再忘记了一些,然后,逐渐而缓慢地,我蜕变成今日的我,站在你眼前的我。如你所说的:一个单纯而又自然的我。
然而,这样的一种单纯和自然,是用我所有的前半生来作准备的啊!我用了几十年的岁月来迎接今日与你的相遇,请你,请你千万要珍惜。亲爱的朋友,我对你一无所求,我不求你的赞美,不求你的恭维,不求你的鲜花和掌声,我只你的了解和珍惜。
我们只能来这世上一次,只能有一个名字。我愿意用千言万语来描述这一种只有在人世间才能得到的温暖与朦胧的喜悦。我很高兴我能做中间的那一种人,我不羡慕上智,因为没有挫折的他们,不发生错误的他们,尽管不会流泪,可是却也失去了一种得到补救机会时的快乐与安慰。
其实,岁月一直在消逝,今日的得总是会变成明日的失,今日的补赎也挽不回昨日的错误,今日朦胧的幸福也将会变成明日朦胧的悲伤,可是,无论如何,我总是认真而努力地生活过了。
无论如何,藉着我的画和我的诗,藉着我的这些认真而努力的痕迹,我终于能得到一种回响,一种共鸣,终于发现,我竟然不是孤单和寂寞的了。
那么,我禁不住要问自己了:
〃我想要的,是不是就是这种结果呢?〃
我想要把握住的,是不是就只是今夜提笔时的这一种朦胧的欢喜与幸福?是不是就只是你的了解与珍惜?
〃我想要的,到底是一些什么呢?〃
我的泪水
——不过,也许现在还不太晚,也许现在还来得及。我们还来得及存一座山,或者存一片海,我们如果肯下决心,也许还来得及为我们的孩子储存一些幸福的远景。
范大哥
范大哥是我们的老邻居,十多年前曾经比邻而居,十多年后又都在石门落户,所以每次在路上相遇,总觉得特别亲切。
他有着一副东北男儿的高大身材,虽然有五十多岁了,平常仍然总是一件白衬衫一条牛仔裤的打扮,骑着脚踏车跑来跑去,晒得红红的脸庞上总带着朗爽的笑容。
那天,和他在石门国小的门口碰见了,两个人都是为了给孩子送中饭来的,交换了一些照例的寒暄之后,他忽然告诉我:
〃我有了老家的消息了,我娘还在!还住在齐齐哈尔呢!〃
声音里有着一种渴望与人分享的兴奋和快乐。我赶快向他道贺,不是吗?这不是一件很值得道贺消息吗?
然后,他就骑上车子走开了。我站在学校门口的夹竹桃下,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在阳光里,他的头发原来已经花白了。
齐齐哈尔,齐齐哈尔,多好听的名字!是哪一省的省会呢?是怎么样的一种白山黑水呢?一个我只在初中地理课本上读过的名字,一个对我全然陌生的地方,却竟然可能是我朋友的故乡,在那里,住着他三十多年来没能再见过的亲娘。
而对一位三十多年没有见过她的儿子的老妇人来说:桃园,石门,这些好听的名字恐怕也只能给她一种模糊的概念了吧!一个少小时就离家的儿子,做母亲的每次想起他来,恐怕也仍然只能有一种模糊的思念和模糊的亲爱了吧。
忽然觉得世间有些安排实在是一种不可理喻的浪费!我和范大哥虽然说是老邻居,但是却从来也没有深交,这么多年了,每次相遇,也不过就是谈天气或者谈孩子那么几句话而已。可是,我却能看过他二十多岁的样子,又能再看到他五十多岁的样子;我能够看出岁月在他脸上所划下的细微的痕迹,我能够很清楚地看到他的家、他的妻与子、他的事业,甚至还能了解到一些他的兴趣和嗜好。
但是,在万里之外,在寒冷的齐齐哈尔,有一个老妇人却只能在梦里想象她儿子成长后的音容笑貌,再怎么样也无法为地勾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来。想着在万里之外,在寒冷的齐齐哈尔,一位年老的母亲,无论她再怎么样努力、也无法把我眼前的阳光、身边的夹竹桃,和那个高大的爱穿白衬衫牛仔裤男子的背影,还有充塞在这整个岛上的丰饶和富足带入她的梦里。
想着她的徒劳的努力,我心里也有些什么开始疼痛起来。
两根扁担
原来是一种嘻哈笑闹的气氛的。
在芝加哥近郊一间小餐馆里,玫如和秀英请我吃牛排,多少年没见面的老同学了,凑在一起,不知道有多少可以开怀大笑的话题。
当然,我们是尽量压低了嗓子来说话的,可是,遇到精彩处,实在是不能不笑出声来。三个穿戴整齐、看起来都很富泰的中年妇人,却像小女孩一样,在桌前拼命地忍住笑,把脸都憋红了。大概这本身就已经是一幅很可笑的画面,因而使得隔桌的客人不断地对我们注视,然后也感染了我们的快乐,开始朝我们微笑起来。
玫如正在说她的先生,去年从美国回大陆探亲时的一段趣事:
〃他呀!在美国住了几十年、一个人旅行惯了,到哪儿去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潇洒劲儿,这次回去,可是把他给整惨了!
他去浙江乡下看他的母亲,带了很多东西,下了飞机,他也像在美国的时候一样,把大小七、八件行车都往旁边一搁,然后就站在那里等红帽子来。
可是,等了好久好久,都没人过来,他只好自己到询问台去问,才知道,这个飞机场不单没有红帽子,也没有计程车。
这下子,他可傻了眼了!行李虽然不是很重,可是大包小包的,两个手实在没办法一起拿。而他在要回去之前,只告诉了自己的家人在哪一天会到,住进哪一家旅馆,可就没说飞机的班次,也没叫他们任何人来接飞机。这下子,举目无亲的,他该怎么办才好呢?
终于,一个热心的服务员很高兴地跑了过来,说:
〃行了!有解决的办法了。〃
解决的办法就是服务员手上的那一根扁担,也不知道怎样费事才去替他找来的。于是,把七、八件行李分成两份,挂在肩担两头,于是,我们这位先生就扛起扁担开始他回家的第一段路:——从飞机场走到旅馆。
唉哟!你们想一想,我家那个老爷,从生下来到现在,什么时候用过他的肩膀啊!〃
玫如一面说,一面笑。我和秀英都认得玫如的先生,戴着金丝边眼镜,只抽一种牌子的烟丝,化工博士出身的他,文质彬彬如玉树临风,平日讲话都是轻言细语的。想像着这样一棵临风的玉树挑起一根扁担,两边晃着七、八个大小不同的美同名牌皮箱的样子,我和秀英简直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别笑!别笑!后面还有!〃
〃等他好不容易到了旅馆,刚挨到服务台的前面,就听到有人在提他的名字。站在柜台前向服务生打听他消息的那个人他完全不认识,样子很苍老,手上也拿着一根扁担。他只好把行李放下,走过去自我介绍。想不到,这个完全陌生的人竟然是他的二弟,从老家坐火车到旅馆来接他,手中的空扁担就是为他的行李而准备的。〃
这个时候,有些什么感觉不大对了,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都安静了下来。
两个相见不相识的同胞兄弟,面对面地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扁担,这样的相遇,这样的重逢,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人觉得可笑的了。
我竭力忍着,可是泪水还是不听话地涌了出来,在打开皮包找到手帕之后,一抬头,正好遇到邻桌客人投过来的惊讶和迷惑的眼光。
老金
老金是我们的老朋友了,一直住在国外,最近回来开会,在台湾的朋友合起来请他吃饭,来了十多个人,挺热闹的。
这天晚上,大家兴致都很高,聚在一起,什么都可以聊,老金更是滔滔不绝,向我们报告这别后十年的一切概况:
〃你们知道吗?我前阵子回去过一次,跑了一大圈哩!〃
大家当然都明白他指的是哪里,这是一个最时髦的话题,于是,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准备听他的了。
老金很知道他的优势,于是,面带得色地开始向我们这些人形容起他所见到的种种来了。他跑得可真远!去了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山那么多水,那些都一直是我梦里的山河啊!
我要承认,在我心里,是有一点嫉妒他的,可是,在开始的时候,我仍然能够平心静气地听他的描述。毕竟,每一个人都有着不尽相同的命运,我就容忍一下他的优势又有何不可呢?
可是,当他再说下去的时候,有些什么使我不安了,他说:
〃你们知道吗?我去过的好些地方,就是大陆上的朋友也不能随便进去的,如果不是我的外国护照,如果不是我的特殊身份,普通老百姓是绝对进不去的呢!〃
我还不能很清楚地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我开始生气,可是,我知道的是一定要转变话题才行。于是,我小声地央求他:
〃老金,讲别的好不好?好不好?〃
我不断地小声央求他,可是老金没注意到我,正讲到得意之处的他仍然滔滔不绝:
〃真的,在那种地方,不讲特权是行不通的呀!〃
终于,有些什么东西在我心中轰然炸袭。我受不了了,不得不站起来,大声地对他说:
〃我不听得不得?不听行不行?〃
老金呆住了,朋友们也都呆住了,丈夫从桌子对面向找投来警告的眼光,我没有办法解释我失常的行为,只好一转身跑了出去。
外面是清凉的夜晚,敦化南路林荫茂密,我一个人走在宽敞的人行道上,风吹过来,才发现泪已流满脸。
怎么样才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呢?
怎么样,才能把我纷乱的不安与愤怒理出个头绪来呢?
当然,我知道,有很多回去过的人都是怀着一种严肃的心情的。但是,假如有几个,只要有几个人像老金,假如他在台湾和在大陆都以特权自居并且还沾沾自喜,那么,要怎样才能弥补他所造成的错误呢?
对我们来说,事情还很简单,今天晚上生了他的气,明天就可以不理他,实在忍不住了,还可以写封信或者写说文章来骂他,出气的方法总是有的。
我听到丈夫从后面追过来的脚步声了,可是,在南国清凉美丽的夜晚里,我怎样也止不住那奔涌而出的惶急的热泪。
妇人之见
1
每次,在车子开上高速公路,看到路旁的那些相思树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很快乐,觉得这个世界也许并不如我们所想像的那样悲观,那样的不可救药……
不是吗?有些生命并不是那样脆弱和容易征服的,就像那些相思树。
七八年之前,中址到台北那一段刚通车的时候路旁都是修得整整齐齐的土坡,像用刀削过似的,把很多座相思树林也硬生生地切成两半。在那一两年里面,所有的景色都像建筑模型所展示出来的样子,一切都规划得好好的,山归山、树归树、车归车、路归路,整齐得银色文明得很。
过了两年,界限就没这么清楚了。在几个交流道的转角处,在好多片斜坡上.都开始出现了相思树的幼苗了,不知道是种子发的芽,还是当初堆土时带过来的,反正,它们开始生长了。很矮、很小,但是很坚持地站在那里,好像每经过一次,就觉得它们长高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