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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回归线》第二十章(3)
我们坐在马路对面那家中国餐馆的火车座里。我从眼角看出去,看到闪烁发光的字母在满天乱舞。她还在谈论亨丽叶特,或者,这也许是谈论她自己。她的小黑帽、手包、皮衣放在她旁边的长凳上。每过几分钟,她就重新点燃一支香烟,她谈话时,香烟就白白燃尽。既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就像火焰一般从她口中喷出,将够得着的一切全部燃尽。不知道她怎么开始,或从哪里开始的。突然她就在一个长篇叙述中间,一个新的故事,但始终都是一回事。她的谈话像梦一样是无定形的:没有常规,没有范围,没有出口,没有停顿。我感觉被深深淹没在语言之网里,我痛苦地爬回到网的顶上,看着她的眼睛,试图在那里找到她的话的意义的某种反映——但是我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没有,只有我自己在无底般深的井里摇晃的形象。虽然她只说她自己,我却不能对于她的存在形成一点点起码的形象。她的胳膊肘支在桌上,身子前倾,她的话淹没了我;一浪又一浪向我滚滚而来,然而在我心中却没有建立起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羁留心中。她告诉我她父亲的事情,她们在她生于那里的舍伍德森林边上所过的奇怪生活,或者,至少她,是在告诉我这些,然而现在却又成了在谈论亨丽叶特,要不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不敢肯定——但是不管怎么说,我突然明白,她已不再是在谈论任何这些事情而是在谈论一个有一天晚上送她回家的男人,他们站在门前台阶上说再见的时候,他突然把手伸到底下,撩起她的裙子。她停了片刻,好像是要让我明白,这就是她打算要谈论的事情。我困惑地看着她。我不能想像,我们是怎么谈到这个问题上的。什么人?他在对她说什么?我让她继续说,心想她也许会回到这一点上的,但是不,她又走到我前头去了,现在似乎是这男人,这一个男人,已经死了;一场自杀,她试图让我明白,这对她是一次可怕的打击,但是她真正要说的似乎是,她把一个男人逼得自杀,她为此而感到骄傲。我不能想像这个人死的样子;我只能想像他站在她家门前台阶上撩她裙子的样子,一个没有姓名的男人,然而活生生的,永远做着弯腰撩裙子的动作。还有另一个男人,这是她父亲,我见他牵着一群赛马,或者有时候在维也纳郊外的小客栈里;更确切地说,我看见他在小客栈的屋顶上放风筝消磨时光。这个男人和那个男人,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疯狂地爱着的人,这两个人我无法区分。他是她生活中某个她不愿谈论的人,但她还是总回到关于他的话题上,虽然我不敢肯定,这不是那个撩她裙子的人,但我也不敢肯定,这不是那个自杀的人。也许这就是我们坐下来吃东西时她就开始谈论的那个人。我现在记起来,就在我们坐下来的时候,她相当激动地谈起她刚才走进自助餐馆时见到的一个人。她甚至提到过他的名字,但我立刻就忘记了。不过我记得她说,她跟他同居过,他做了她不喜欢的事情——她没有说是什么事情——于是她抛弃了他,不作一句解释就断然离去。而那时候,正当我们走进炒杂碎饭馆的时候,他们又互相撞上了,直到我们在火车座里坐下的时候,她还在为此事发抖……有很长的片刻我感到十分不安。也许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不是普通的谎言,不,是更加糟糕的东西,无法描述的东西。只是有时候真实情况结果也会是那个样子,尤其是在你认为你绝不会再见这个人的情况下。有时候你会将你绝不敢对你最亲密的朋友透露的事情告诉给一个十足的陌路人。这就像聚会到了高潮时你去睡觉一样;你变得只对自己感兴趣,就上床睡去。当你熟睡时,你就开始同某个人说话,某个一直和你在同一房间里,因而即使你讲一句从中间开始的话他也全明白的人。也许这另一个人也睡了,或者始终熟睡着。这就是之所以很容易碰上他的原因。如果他不说任何话来打搅你,那你就知道你正在说的话是真实的,你完全清醒,除了这种完全清醒的熟睡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现实。我以前从来没有如此完全清醒,同时又如此熟睡。如果我梦中的吃人妖魔真的把栅栏掰开,抓住我的手,我就会被吓死,因而现在就是死人,也就是说,永远熟睡,因此始终逍遥自在,没有什么东西再会是奇怪的,即使发生过的事情没有发生,也不会是不真实的。发生过的事情一定是发生在很久以前,无疑是在夜里。而现在正发生的事情也发生在很久以前,也在夜里,这不比关于吃人妖魔与坚固栅栏的梦更加真实,只是现在栅栏被折断,我害怕的她抓住我的手,在我害怕的东西与实际存在的东西之间没有区别,因为我熟睡了,现在我完全清醒地熟睡,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害怕,可以期待,可以希冀,只有这实际的存在和这没有尽头的一切。 她要走了。要走……又是她的屁股,她从舞厅下来,朝我而来的那种滑行。又是她那些话……“突然,他毫无理由地弯下腰,撩起我的裙子。”她把皮衣悄悄披到肩上;小黑帽把她的脸衬托得就像有侧面浮雕像的徽章。丰满的圆脸上,长着斯拉夫人的颧骨。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张脸,我怎么会梦见它呢?我怎么知道她会这样站起身,这么亲近,这么丰满,脸又圆又白,像一朵盛开的木兰花呢?当她丰满的大腿擦着我的身子时,我战战兢兢。她似乎比我高出一头,但事实上并非如此。这是因为她那样翘着下巴。她不在意去哪里。她踩着东西往前走,走,走,眼睛睁得大大的,凝视着空间。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甚至现在也似乎很可疑。自我似乎已离她而去,身子直冲上前,脖子胖乎乎,紧绷绷,像脸一样白,像脸一般丰满。谈话继续着,发出低低的喉音。没有开端,没有结尾。我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时间的流逝,只知道永恒。她让喉咙里的小子宫同骨盆里的大子宫挂上钩。出租车就在马路边上,她还在咀嚼着外部自我的宇宙论废话。我拿起话筒,同双重子宫接通。喂,喂,你在那里吗?让我们走!让我们开始——出租车、船、火车、汽艇;海滩、臭虫、公路、偏僻小路、废墟;遗迹;旧世界、新世界;码头、防波堤;镊子;高空秋千、沟渠、三角洲、短吻鳄、鳄鱼;谈话,谈话,更多的谈话,然后又是道路、更多的眼中沙子、更多的彩虹、更多的大暴雨、更多的早餐食品、更多的牛油、更多的浴液。当所有的马路都被横过,只有我们狂热的脚上留下的尘土时,你那张白净丰满的大脸庞,那张开着两片鲜红嘴唇的嘴,那洁白完美的牙齿,依然历历在目。在这记忆中,没有任何东西可能改变,因为这是完美的,就像你的牙齿…… 这是星期天,我新生活中的第一个星期天。我戴着你系在我脖子上的牧师领。一场新的生活伸展在我面前。它是以休息日作为开始的。我躺回到一片宽大的绿叶上,注视着太阳光闯入到你的子宫。它制成了怎样的酸牛奶和喧闹呀!所有这一切都专门为了我,是吗?但愿你身上有一百万只太阳!但愿我永远躺在这里,欣赏天上的烟火! 我悬空躺在月亮表面,世界像子宫一样恍恍惚惚:内在自我与外在自我处于平衡状态。你拼命向我保证,我是否来自其中,这没有什么区别。我似乎觉得,自从我在那性的黑色子宫中熟睡以来,正好已过了25 960年。我似乎觉得,我也许多睡了365年,但是无论如何,我现在是在正确的房子里,在许多6中间,在我身后的东西很好,在我前面的东西也很好。你装扮成维纳斯来到我面前,然而你是莉莉丝莉莉丝:中世纪鬼魔学中的著名女巫。——译者,我知道。我的全部生活都在平衡中;有一天我将欣赏这种奢侈,明天我将使天平倾斜。明天这平衡将结束;如果我再次找到它,它将会在血液里,而不是在星星里。你拼命向我保证,这很好。我几乎每一件事都要得到保证,因为我生活在太阳的阴影中过于长久。我要光和贞洁——以及肚子里的阳光。我想要受骗与幻灭,以便我可以完成三角形的上部,不用不断飞离行星,进入空间。我相信你告诉我的一切,但是我也知道,到头来,全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我把你看做一颗星和一个陷阱,看做使天平倾斜的一块石头,看做一个受蒙骗的法官,看做让你掉进去的一个窟窿,看做一条步行道,看做一个十字架和一支箭。直到现在,我都是走的和太阳相反的路程;因此我双向旅行,作为太阳,又作为月亮。因此我接受两性,两个半球,两个天空,两套一切,因此我将是双关节,两性人。发生的一切将发生两次。我将作为一个对这地球的访问者,分享它的祝福,带走它的礼物。我将既不为人服务,也不被人服务。我将在自己身上寻求结尾。 。。
《南回归线》第二十章(4)
我又朝外看太阳——我第一次全神贯注地注视。它血一般鲜红,人们在屋顶上走来走去。地平线以上的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这就像是复活节。死亡在我身后,诞生也在我身后。我现在打算去生活在终生疾病中。我打算去过侏儒的精神生活,过灌木荒野中小矮人的精神生活。里外交换了位置。平衡不再是目标——天平必须摧毁掉。让我听见你再次保证,你在内心携带所有这些阳光充足的东西。让我有一天试着相信,当我在露天休息时,太阳会带来好消息。让我在辉煌中腐烂,而太阳则照进你的子宫。我绝对相信你的所有谎言。我把你看做恶的化身,看做灵魂的摧毁者,看做夜的女土邦主。把你的子宫钉到我的墙上,以便我会记得你。我们必须走了。明天,明天…… 1938年9月 巴黎舍拉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