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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麻烦,还是让这一念头自生自灭了。可是他没有想到,老舍现在竟然出其不意地来到了自己面前。
“巴金先生,你好!”与此同时老舍也认出了他,他们紧紧地握着手,然后来到大厅一隅,悄悄地谈了几句知心话。他看出老舍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紧张,尽管北京的形势已有山雨欲来之势,老舍却依旧处之泰然。他对巴金说:“请放心,我很好。请告诉上海的朋友们,我没有问题。”
“这就好!”巴金听了他坦荡自若的话,悬着的心便放下了,他记得当时这样对老舍说:“我们都相信你!”
那次在人大会堂短暂而匆忙的一面,对巴金来说十多年后仍然记忆犹新。但是,他当时决不会想到的是,泰然自若、心胸坦荡的老舍,竟会在与他相见的一个月以后,就猝然惨死在北京的一次批斗大会之后。如今,在阵阵哀乐的旋律中,巴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在经过老舍遗像,向老舍夫人等死者家属走去的时候,脑际里老是浮现着在大会堂见最后一面的场面。那俨然一个铭心刻骨的镜头,已经深深地刻在他的心上了。
巴金在一个金霞满天的傍晚,独自来到北京德胜门附近的太平湖。眼前的湖波依然泛起层层涟漪,只是当年的悲剧不会再发生了。他不知当年的老舍究竟是怎样来到这幽幽泛动碧波的湖水之畔,也不知他一个人在太平湖边默坐了多久,才决定结束自己的一生的。巴金也同样经过那种可怖的年月。他对当初在大会堂里那么有自信的老舍,最后选择这条路的心路历程,渐渐由不解而转为理解了。巴金知道他和老舍的心是相通的。他们可以没有饭吃,也可以没有车座,甚至可以忍受生活的苦难与艰辛。然而他和老舍却不能忍受非人的待遇。尤其是人格的侮辱与践踏。不久前他在上海遭遇到的香港《大公报》删改稿件的难堪,就足以让他更加从心里理解一死了之的老舍了。
太平湖上飘起了霏霏雨丝。巴金仍然一个人静静伫立在湖边,凝思着。
血沃中原肥劲草,
寒凝大地发春华。
英雄多故谋夫病,
泪洒崇陵噪暮鸦。
不知为什么,巴金在湖畔徘徊的时候,心里忽然想起鲁迅1932年写的那首《七绝·无题》。 他在蒙蒙的雨雾中凝思着,湖波依然汩汩涌动,纷飞的细雨越来越稠,巴金的衣服已被小雨淋湿了。他仿佛在雨雾中又看见了老朋友——老舍含笑向他走来,似在向他询问:“巴金先生,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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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寻觅写作的起点
我在法国学会了写小说。我忘记不了的老师是卢梭、雨果、左拉和罗曼·罗兰。
————巴金:《文学生活五十年》
A, 到了1975年夏天,巴金忽然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把萧珊的骨灰接回家里来!老人并非无法忍受小楼无边的寂寞,而是他始终在心里惦记着萧珊。
B, 巴金从前对这个小街可谓了若指掌,这里的每一家每一户,几乎都牢记在他的心里。可是,事情毕竟过去了半个世纪。小街依旧,屋宇全非。他清醒地记得,当年自己每天清早和夜晚,都会轻车熟路地从这条小街上经过,尤其是深夜,他从学校下课回来的时候天已交子时,小街上一片昏黑。
C, 巴金的话,给在雨中飞驰的小车平添了几分神秘。此前包括贝热龙在内所有法国作家,都只是从书本上了解巴金,而今他们真正洞悉了老人的心灵世界。
D, 巴金在那间略显狭小的宿舍里,似在寻找当年伏案写作的小桌。他对法国友人说:“一个晴明的上午我从树林中散步归来,忽然接到一封经西伯利亚转来的信,这是我大哥从成都寄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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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了,那双美丽的眼睛依然明亮(1)
1978年早春一月,上海多雨。
位于武康路上的那个熟悉的绿色铁门里,玉兰树在乍暖还寒的微风中,依然摇晃着它那稠密的叶冠。细雨如麻,吹打着这幢意大利式小楼的铁皮屋顶。
巴金即将出国。他将要率团飞往遥远的欧洲。在出国前他决定要为故去整整6年的妻子萧珊写一点什么。这种念头早在萧珊过世不久就在他心里产生了,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发自内心的强烈写作欲望非但没有丝毫减弱,反而随着巴金境况的改变而变得越来越强烈。
巴金现在感到心中最大的遗憾,就是萧珊走得太早,太匆忙。她没有能够留下来,和他一起共渡这阴霾过后的晴和春天。楼窗外的玉兰树又要绽开雪白的花蕾了,如果萧珊还在的话,她一定会喜欢在这温馨的季节里,一个人到院子里嗅闻那花蕾吐出的香味。然而如今她再也不能与自己同享明媚的春光了。在淡淡的春日中,巴金只能一人静静坐在二楼的卧室里,用忧郁的双眼静静打量着放在五斗橱上的那只小小骨灰盒发呆。
他知道那盒里装着自己心中的至爱——亡妻萧珊的骨灰!
休要看这小小骨灰盒,它几乎成了近几年巴金心中的精神寄托。萧珊病逝以后,她的骨灰在最初几年陈放在上海漕溪路210号的龙华殡仪馆里。在那座巨大的骨灰堂中,曾经留有巴金晚年不灭的记忆。他永远不会忘记骨灰堂二楼第六室的第8排,那里的第417号第4格里,就安放着他美丽的妻子萧珊!
没有什么比那里更让巴金熟悉的了。那间空寂的骨灰堂里留有老人的足痕履踪。巴金记得在妻子故去的最初几年,每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一个人到那里去。他面对着萧珊的骨灰盒,可以悄悄地倾吐心曲。在巴金心里她好象始终也没有死去,是因为某种意外的原因,萧珊才不得不一个人静静呆在龙华殡仪馆的骨灰架上。正是因为这样的理念,巴金就可以不时到龙华去看她了。
到了1975年的夏天,巴金忽然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把萧珊的骨灰接回家里!老人并非无法忍受小楼无边的寂寞,是他始终在心里深深地惦记着萧珊。在巴金心里她永远都不会死,既然萧珊的灵魂还活着,为什么让她一人在呆在龙华的骨灰堂里呢?那是个晴和的上午,巴金在女儿女婿和小棠的陪同下,又一次来到存放萧珊骨灰的地方———龙华殡仪馆的二楼。大家终于把离开家里三年多的萧珊,郑重地接回了武康路13号!
这里毕竟是萧珊的家啊!
当时的情况还很不如意,由于楼上的封条没有拆除,巴金只好把萧珊的骨灰盒放在楼下的大客厅里。这楼下三间是他们全家居住的地方,从前巴金会客的客厅,如今就变成了老人的书房兼卧室。把萧珊的骨灰放在老人的床榻前面,他可以经常见到她了。两年后楼上房间的封条终于开启,这样,巴金又把萧珊的骨灰盒连同他自己的书和稿子,一齐搬到楼上来。那个五斗橱就成了萧珊骨灰的留存之地。
现在,窗外是无边的夜色,小楼下几位亲人都已进入了梦乡,巴金一人静静坐在写字台前,幽灯映照着他那饱经风霜的面庞。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再不是1966年后那种境况了。他和女儿再过一个月就将随团飞往首都北京,然后再从那里起飞前往巴黎。在塞纳河畔巴金将重温当年的旧梦,而他的爱妻萧珊则一人留守在家中,这是巴金想起来就感到万分悲哀的。
“今天是萧珊逝世的六周年纪念日。六年前的光景还非常鲜明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一天我从火葬场回到家中,一切都是乱糟糟的,过了两三天我渐渐地安静下来了,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想写一篇纪念她的文章。在五十年前我就有了这样一种习惯,有感情无处倾吐时我经常求助于纸笔。可是,一九七二年八月里的那几天,我每天坐三四个小时,望着面前摊开的稿纸,却写不出一句话。我痛苦地想,难道给关了几年牛棚,真的就变成牛了?头上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思想好像冻结了一样。我索性放下笔,什么也不写了。”巴金为什么要在乍暖还寒的新春一月,就忙着为妻子写六周年祭日的稿子?只有他自己的心里清楚。并非香港《大公报》上开辟的《随想录》栏目,一定要在二月就发表纪念萧珊的稿子,巴金知道他的《随想录》之所以被称之为“随想”,就说明巴金随时随地想起了什么,就可以把自己最为真实的情感记录下来。
如今,巴金在即将赴法国访问的前夕,他心里不能不怀念亡妻。如果萧珊现在没有死,那么他肯定会带着她一起飞往青年时期向她多次描述过的法国。那无疑是个美丽的国度。那里的河流,那里的山川,那里的城市,都在巴金心里占有一席之地。这是因为当年他还是23岁青年的时候,巴黎和法国的其它城市,就曾经给予他以强烈的创作欲望。此后数十年来巴金的写作,追思起来,就是从那个陌生的国度起步的。所以巴金无法淡忘它。
而萧珊则是与巴金同样向往塞纳河的女人,她在世的时候,由于从巴金那里听得多了,所以萧珊始终希望有一天能和丈夫一起前往那个美好的世界。哪怕他们是自费旅行也好,总之,巴金到了人生的暮年,就十分怀旧。而巴黎就是他反思自己人生的特殊起点。如果能和萧珊一起飞往巴黎,那将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然而,天不随人愿,她早就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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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了,那双美丽的眼睛依然明亮(2)
“六年过去了。林彪、‘四人帮’及其爪牙们的确把我搞得很狼狈,但我还是活下来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较健康。脑子也并不糊涂,有时还可以写一两篇文章。最近我经常去火葬场,参加老朋友们的骨灰安放仪式。在大厅里,我想起许多事情。同样地奏着哀乐,我的思想却从挤满了人的大厅转到只有二三十个人的中厅里去了。我们正在用哭声向萧珊的遗体告别。我记起了《家》里面觉新说过的一句话:‘好像瑞珏死了,也是一个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写这句话的时候,怎么想得到我是在写自己!我没有流眼泪,可是我觉得有无数锋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遗体旁边,望着那惨白色的脸,那两片咽下千言万语的嘴唇,我咬紧牙齿,在心里唤着死者的名字。我想,我比她大十三岁,为什么不让我先死?我想,这是多么不公平!。。。。。。。。。”
巴金走笔至此,忽然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沿着他那深陷的鼻沟悄悄流了下来,然后那混浊的泪顺着多皱的面颊继续向下流淌,不知何时竟然无声地滴落在他正在写字的稿纸上。把他刚刚写下的几行钢笔字都濡湿了,变成几只无法辨认的小蝌蚪。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愿意改造思想,她愿意看到社会主义建成。这个愿望总不能说是痴心妄想吧。她本来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话,是我连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巴金写到这里,再也不能继续往下写了,因为老人心中已经充满了无法排遣的悲痛。他好象又在暗夜里见到了萧珊——那个与自己一道走过坎坷,一起走过战争的废墟,一起走过和平的日日夜夜,当然,也走过大字报铺天盖地的浩劫的女人。而今她居然先他而去,到茫茫天国里去了。而且在巴金看来萧珊的走,又与他当年在牛棚里的经历不无关系。既然如此他又怎能在自己已经重新走进一片灿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