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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楼下的邻居杰米拉走了进来。“又犯病啦?”她责备着我,就像在训斥那些给父母添麻烦的小孩。这位独居的老妇人心肠不错,喝咖啡是她的一大嗜好。虽然对她过于敏感的性格,爷爷有些反感,但是她对我和玛丽疼爱有加,爷爷也就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她随时都会来我家串门。如果正赶上我们吃饭,她也不回去,而是顺势坐在爷爷坐的长椅上,却不肯尝一尝我们的饭菜。所以我们习惯了吃饭时有她在场,还边吃边和她聊天。
此刻,她朝我走来,我还没来得及躲开,她就伸出食指点了点我的前额。我发现这样触摸别人,在犹太人中并不常见。我曾跟爷爷说,这要比我们东方人的相处方式好些。他不同意。“他们就像欧洲人,会隔着一段距离相爱,也会隔着一段距离相残。”
“你还年轻呢!”杰米拉对我说,就像在诊断疑难杂症的医生,“你该嫁人了。谁又惹你生气啦?”
爷爷一下子板起脸,“还”这个字眼让他不悦。
“我们正在说阿布·纳赫拉和他那些个房客呢。”妈妈解释着。
杰米拉把她专为我们做的一碟刚出炉的小甜饼摆上桌子,显然在等咖啡端上来。“这些小鬼头!”她忿忿地说,“我老得从他们手里把猫给救回来。上个礼拜,他们把一只啤酒罐绑在它的尾巴上。可怜的小东西吓得发了疯,前天回家的时候被折腾得半死不活,吐得到处都是—他们把大麻掺到鱼里喂给它吃。”
爷爷悄悄地从长椅下面拿出那瓶酒。他可不喜欢听杰米拉这么唠唠叨叨。妈妈的脸上却露出了光彩:这里来了个盟友呢。“把这些小畜生领来这里,阿布·纳赫拉可是别有用心。他想把我们从这栋公寓赶出去,然后白白拿走房租。”
“他可休想让我搬走。”
“对,休想。”妈妈表示赞同,“你的侄子哈利姆可是位律师,我们家这几口子却像无依无靠的孤儿。阿布·纳赫拉这个可恶的小偷,从政府那里揩走不少油水。自打他成了告密者,不管干什么勾当都能逍遥法外。他干吗要盯上一个寡妇的公寓呢?从这几间小屋子上他能捞到多少好处?”
“他可是家财万贯呢,”玛丽说,“这对他来说只是个零头。”
“强盗终归是强盗,”妈妈坚持己见,“他抢东西纯粹是为了取乐。他们要包庇他到什么时候啊?他手下那些小青年都向迦密山上的犹太姑娘们兜售起毒品来了。如今他又把鬼主意打到了同胞的身上。他们不会坐视不管的—嗯!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是啊,绝不会就这么算了。”杰米拉应声附和,看见我在厨房里点着了煤气,她喜笑颜开。“乖女儿,放一点糖就可以啦!”她身子前倾,朝我叫道。
爷爷用手指挠了挠卷曲的银发。“上天让我们男人免于卷入女人的战争。你是不是已经警告他了,女人?”他这么问妈妈。 。。
《瓦地的小号》 第一章(5)
“我可不傻。打做姑娘那会儿起,我就在量自己的翅膀有多长了,可到现在它们都还没长出来呢。我明白,和阿布·纳赫拉这种人对着干的话,我的脖子早就折了。”
从厨房的门里,我看见爷爷冲妈妈笑了笑。这种笑常令我困惑不解,因为那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在对一个真正的女人微笑。
机灵的玛丽,对男人的世界总是那么了如指掌!也许她见惯了爱情里的大起大落。可自从与巴赫吉的那场恋情告吹之后,我就退到了东方女人的面纱后面。我重新开始留意那些微妙的暗示、轻柔的语调、匆匆的一瞥—它们就像浩瀚星海中的小星星,发出微弱的光芒。
“你确定,”他问道,“之前没有—或许只是碰巧—当面冲他发火?”
这种质问的口气、其中流露出的不信任,都让妈妈恼火。“我说过了,一个字都没提过。”
“那我就不明白了。”爷爷说。我把咖啡端上桌时,他沉默下来。玛丽修好了眉毛,收起镊子什么的。
“他今晚要到这儿来。”爷爷说。
“阿布·纳赫拉?”妈妈显得颇为吃惊。
“我在咖啡店里,他儿子祖海尔走了进来,朝周围的人笑,就像在给穷人们施舍救济。我们从没搭过话。我还以为他是来叫伊萨·玛塔尔干活儿的呢,因为伊萨以前常给他爸铺地板。结果不是这么回事儿,他走到我跟前,说他爸今晚要来拜访我们。”
“这父子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杰米拉评论道,然后一直盯着我,直到我起身给她续了一杯咖啡。
“他说什么时候来了吗,那个恶棍?”
“他说就今晚,随时会来。”
我们喜欢杰米拉。她素来处事圆滑,如今听了这话,虽然迫不及待地想打听阿布·纳赫拉来我家的原因,却随即站起身来。“我要走了,晚安。”她边说边打量玛丽,上牙紧咬下嘴唇,似乎这样才能忍住想说的话,然后她匆匆离开了。
无需她明说,我也明白了。玛丽朝别处望去,避免和我四目相接。爷爷和妈妈却对即将到来的大事一无所知。玛丽悄悄溜进了她和我同住的那间卧室。
“赫达,”妈妈转过来问我,“还疼吗?下班回来后,你还没吃过一点儿东西呢。我们得吃晚饭了—要是我们正吃着,他来了,那可怎么办?”她又问爷爷。
“他可不会从咱们的饭桌上偷拿东西吃。”
“要是他敢吃,我就喂他毒药。”妈妈说,“1948年后,他告发了我的兄弟们。就是因为他,我的兄弟们才被驱逐到了约旦。①就是因为他,我才落得孤身一人、身无分文的下场。我可是在这座城里土生土长的,到头来却落魄得像个异乡客。所有财产都在我的兄弟名下,所以都被充了公。但愿真主安拉把这罪犯剩的阳寿也给缴了去。在他走以前我不会把一点吃食端上桌。赫达会体谅我的。”
“那么我们就饿着吧。”爷爷笑了笑。
一阵敲门声传来,妈妈就此打住。“是阿布·纳赫拉。”她悄声说道。
爷爷站起身来,一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样子,但是到了开门时,却又摆出*人传统的待客之道。面对这位客人,爷爷笑容满面,仿佛一整天都迫不及待地巴望着他。“您好,欢迎您来!”他高声用*语欢迎着,又道:“最近可好?噢,我主荣耀。”虽然还有两只椅子空着,爷爷却示意我腾出自己的位置,坐到一边去,以示对来客的礼遇。客人心里也清楚,这只是虚有其表的客套,但如果爷爷表现得冷淡了,又会得罪他。 txt小说上传分享
《瓦地的小号》 第一章(6)
妈妈的脸上也挤出了一丝谄笑,这比爷爷的曲意逢迎更令我生气。因为爷爷是在这样的文化中生长的:如果一个老百姓能靠耍心眼儿、撒个小谎逃避强权的压迫,就值得称颂。而且,阿布·纳赫拉也从未干过直接伤害爷爷的事,甚至对爷爷怀有几分敬意。瓦地人传言,伊莱亚斯爷爷那大大的绿色眸子可不仅仅是双埃及人的眼睛。人们可没忘记,当初爷爷抱着我那还在襁褓中的父亲,逃离埃及的故土,只身穿越沙漠来到这里。他能在那个年代躲过强盗的洗劫,肯定有些过人之处。爷爷始终离群索居,直到我父母结婚为止,这也成了佐证。对此,爷爷早有耳闻,却未加争辩。对一个孤独的人来说,受到人们些许敬畏未尝不是件好事。而且阿布·纳赫拉谨小慎微的行事作风可是出了名的。
妈妈的举动却让我觉得奇怪。阿布·纳赫拉的确薄待过她的兄弟。1948年阿以战争爆发前,骚乱迭起,她的兄弟们逃往约旦,当时妈妈正在耶路撒冷,于是他们失去了联络。战争过后,他们也曾试图穿越边境,重回家园。那时阿布·纳赫拉正忙着走私和带着难民穿过雷区与哨卡。他把这些难民带到海法,却在途中把他们洗劫一空。很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些新来者,他则抢先一步,把这些难民交给政府当局处置,结果他们全被驱逐出境。这段故事已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对兄弟的挂念,一夜之间变得分文皆无的苦涩,孤苦无依的痛楚,还有逢迎他人的屈辱……这些都令妈妈对阿布·纳赫拉仇恨不已。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对他露出了谄媚的笑脸!
我坐在那里望着这位来客,不得不承认,他比爷爷更令人敬畏,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年纪更轻。他戴着一顶红色的塔布什帽,上面还镶着一条荡来荡去的黑色流苏;身材健硕,行动敏捷,服装也合体考究;脚上的鞋子和手上那两只硕大无比的金戒指一样闪闪发亮;钻石领夹给那条无可挑剔的领带增添光彩。无论从他的衣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上,都看不出粗俗鄙陋的地方。他就像一个纯粹为了解闷取乐而沉溺于抢掠恶行的王公贵族。虽然马上察觉了那如毒药般让我五内如焚的恨意,他却对我微笑,仿佛接受了别人的仰慕。也许只有高傲而不屑的神色才能刺激他吧!
他在椅子边儿上坐下,双手轻轻拽着裤脚,好让裤子上的褶缝不走形。接着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脸上带着一种满意和嘉许的微笑,就像一位主人正在授意身旁的仆从可以服侍他了一样。看到母亲去厨房煮咖啡了,他对爷爷说:“玛丽在哪儿?虽然你把灯打开了,但是再璀璨的光亮都比不上你孙女的美貌。”
爷爷顿时紧张起来,此刻我才觉出自己的心思跑远了。陌生男子平白无故地恭维一位姑娘,这种举动可是有悖传统。阿布·纳赫拉不是一个说话做事欠考虑的人,也一定知道这句话会招致什么反应。他收起笑容,与爷爷那燃烧般的绿色眸子对视着,神色也凝重起来,还带着几分敬意,似乎想让我们明白,刚才那番话绝非心存不敬的奉承。从爷爷的脸色中我看出,与那番*的恭维相比,更让他担心的是说话者真正的目的。阿布·纳赫拉是个有钱人,生意上的关系网从海法一直延伸到拿撒勒和阿卡城。虽然拥有商店、公寓楼和写字楼等产业,他却暗中从事着不法勾当。为了掩盖这些见不得人的生意,他总是竭尽全力粉饰门面,装出一副优雅正派的样子,也许现在他真心想遵纪守法,可他的儿子祖海尔却为罪恶的迷宫吸引。虽然祖海尔已经年届四十,却是个打扮入时、衣着光鲜的单身汉,头脑机灵、活力四射,俨然一副年轻人的样子。虽然爷爷和妈妈都不知道,但是祖海尔为玛丽着迷这件事在瓦地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为了赢得她的芳心,他用过了各种求爱的方式,这些我都知道。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瓦地的小号》 第一章(7)
刚刚来到这个国家的时候,爷爷打着赤脚,饥肠辘辘,过着朝不保夕、担惊受怕的贫苦日子,然后在这里找到了食物和栖身之所,建立起家庭。他宁可默默无闻、卑躬屈膝,以求安稳度日。私下里,他并不觉得妈妈失去那些财产有什么值得悲伤的,而是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平静的生活,说这是出于基督徒谦卑的品性,倒不如说来自植根于往事的一种深深的恐惧。自孩提时代起,我们就隐约觉得他身后藏着一个可怕的秘密,而且他仿佛在刻意掩藏行踪,我们似乎要等到长大成人才能了解个中究竟。爷爷这样的人无论多穷苦,都不在乎能否与阿布·纳赫拉这类人攀上亲戚。爷爷是基督徒,阿布·纳赫拉则是穆斯林,不过妨碍这门亲事的不单单是宗教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