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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就像是放在酒缸里被发酵,上面盖着红布,处处都是一样地闷。月初上梢头。方晓拥着纪白,纪白在他的胸
前喃喃轻语。离离手一抖,暖瓶砰然落地,一地银白碎片。热滚滚的水哗地都浇在木离离穿凉鞋的光脚
上。旁边路过的女孩惊叫起来,她却毫无知觉,只是眼泪满满地溢了一眶又一眶。她的心都已经烧毁了,哪还怕这一点点皮肉
之痛?
纪白回来后,木离离神经质地拽着她:“你告诉我,顾伤城他住在哪里?我要去找他,我要问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
纪白挣脱开她的手,脸上神情愠怒:“木离离,你到底是怎么了?我一直当你是好朋友。他不是你的顾伤城,他是我的方晓!”
离离垂下手,涩涩地哭了。
2。
坐在沈渐的屋子里,离离看向窗外,大阴天,像个混沌的罩子,口气浑浊。
沈渐在数米远外的椅子上微笑地看着木离离。他总是宽的,厚的,像一座山一样。
“老师,你说过我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你对不对?”离离忽然颓然地问道。
“当然。”
“如果有一天,你爱的人,曾经也很爱你的人,忽然不认识你了,这是怎么回事?”
沈渐手捧着一杯茶,晃了一晃,水洒了出
来。他的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颤抖,连声追问:“你遇到了谁?你遇到了谁?”这时有人敲敲窗户,大声叫他:“沈老师,去弄堂口取挂号信。”沈渐魂不守舍站起身来:“离离你自己呆一会儿。”说完慢慢踱出去。
沈渐刚走,就有人来收水电费。收水电费的大妈让离离帮忙找电卡。电卡不知道被他放哪儿了,四处都找遍了,
还是怎么着也找不着。离离随手拉开抽屉,碰到了一个被报纸覆盖着的包裹,她随手一拉。一叠白花花的信封抖起来,像一道白光,哗地刺过她的眼睛,然后四散到地上。离离一愣。慢慢地蹲下去拾起落在自己脚上的一封信。白色信封上龙飞凤舞的字体在她眼里逐渐泱开,光圈放大,渐渐模糊。这样的字体,她也会写,她一笔一画地模仿
过无数次。
离离用膝头压住心脏的位置。要有多用力,才可以自己抵住痛苦?
第三章 有些人,走得再远也是心里的血痂(3)
收水电费的大妈看见离离久久不起,奇怪地叫她:“姑娘,姑娘。”
离离不答,把拳头攥得青紫。
信被拆封过,她缓缓把信纸抽出来。
离离:
上次给你写信,你没有回,是不是功课太忙?给你打过一次电话,你不在。
研修班的宿舍楼在临海的二层小楼上。每天下午,我都要就着海边落日,喝一瓶啤酒,想一想你。
大海时常汹涌而来,从远处幽隐的青黑没有界缝地变成咸湿的凉绿,中间还掺着几抹青苔的翠绿竹色。到了近处,忽然成了宝蓝,然后是明蓝,最后在沙滩上割出一道道白沙痕。
我时常会想,爱情就和大海一样,汹涌而至,势不可挡,并没有什么道理。
不分年纪,不涉阅历,世界上只有这件事情是人人平等的,所以它格外美好。
就像我爱上你,你的头发没进了河边的沙滩上,同时在我的心里涨潮。
海边的星辰就像牢牢粘在紫色绒布上的钻石,耀眼,从中心亮点放射状,干净,不带铅华之色。
就和你笑起来眼睛里的光芒一样。
你知道吗,离离。
我们俩一起看过很多很多次落日,涌溪的落日总是清秀的,薄线箍一圈,走着走着顺其自然就掉下去了。
可是海边的落日不是这样的。
它有时候被卡在了海平面上,蛋黄的颜色,天那边已经出现了月牙白。
有的时候憋住了一口气,在层叠的乌云中想要探出头来,找不到出口,只能乱撞。好不容易
挤出来了,则是身披金袈裟,印堂高亮的阔达。有时候是带着委屈,憋闷地沉下去了。还有的时候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啪地砸
下去,激起千层浪,波浪们都披金戴银地往前翻滚。以后我一定会带你来看海边的落日的。
离离,你那么柔弱,可是还是像大海一样,
连天地卷起了我所有的爱。放一根火柴,就烧着了我。滴一滴水,就湮成了大海。
人的生存何其凉薄。可是走得再远,你也是我心里的血痂。 顾伤城
离离撑着桌子站起来,她的眼前乌蒙蒙一片,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信纸上,墨水很快就化成一团。
她就知道,他一定是给他写过信的,他是爱她的。
这时候,沈渐推门进来。离离死死地看着他。“为什么?”她心里像被浇上了一瓢滚烫的
水,烫得她的心皮开肉绽。沈渐看见散落一地的信,他静静站着。“为什么?”木离离愤怒地冲上去揪住沈渐
的衬衣领口。沈渐不回答。“我问你为什么?你为什么把顾伤城给我写
的信藏起来?”就像是一个火山口,离离听见炽
烈的岩浆从自己心里喷涌出来。沈渐还是不说话。离离放开他,冷冷地退后几步,一幕幕细节
在她心里电光火石般掠过。
她的声音像被一把刀捅进:“老师。一定是你让他不再爱我了。
“他是来找过我的,对不对?
“他给我写过信,可你把这些信都藏起来了。
“你把我叫到办公室里,说张老师找我,事实上根本没有张老师找我,是他来找我了。是吗?
“我总觉得不对,有好几次我路过巷口的时候那个老板娘匆忙地挂上电话,一定是你告诉她不要告诉我,有我的电话。
“对不对?对不对?”离离的声音高起来,她手足无措地站在一地的信封中,哭得五官皱起,像个小孩子。
沈渐心疼了,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你放开我!放开!”离离叫着挣脱。
沈渐不放。
离离用力地一个一个地掰开他的手指。他合上,她又使劲掰开,沈渐终于不忍心,放开了她的手,他眼里已经有隐隐的泪。
第三章 有些人,走得再远也是心里的血痂(4)
离离觉得面前的男人就像一只一直潜伏在自己身边的黑猫,躲在屋檐后面,目露寒光,龇牙咧嘴。
她愤怒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恨意。
“你是一个虚伪的人!伪君子!你假装一直在我旁边安慰我,假装帮助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为什么要分离我们?
“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爱上了我,因为你的破坏,所以他不再爱我了。
“一定是你,是你害了我,是你磨蚀了他所有的耐心!他四处找我,找不到我,他就只能爱上别人,装作不认识我了!”离离的双肩不停地抽搐。
天色像是渣滓沉淀下来,窗外飘起了雨丝。
半晌,沈渐颤巍巍地开口。忧伤通直地穿刺过他的声线。
“对。是我藏起了他的信。他每周周一准时来信。
“你姥姥下葬的那一天,灵车驶过,你走在前面,巷口商店的老板让你接电话,你像是没听见,直直地往前走,于是我跑过去替你接了。我告诉他,你和姥姥已经搬到了外地生活。他问我搬到哪儿,我说可能是你妈妈那里。也许,他还去那儿找过你。
“他后来还来学校找过你,所以我把你叫到了教研室里。
“你回到教室以后,我跟在他的身后,他去了你家门口,坐了很久很久。”
离离抱紧自己单薄的肩膀,冷得浑身直打颤。
沈渐重重地吸了口气,抬眼看着木离离,泪水从他眼角慢慢渗出。
“离离,不是我磨蚀了他的耐心,而是他不能再爱你了。这是命定的。”
离离恐惧地看着沈渐,他的嘴唇翕动着,就像马上要从那儿说出什么她不能接受的话来。
这些天来,她的眼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不知道为什么它依然像自来水龙头一样能够顺畅流出,悲伤延至水天,永无止境。
“在你考上大学走后,信还是一直不断写来,直到有一天,信忽然断了。”
沈渐眉眼融在了瘫下去的黑暗中,他的声音像是刚从土里被挖出来,从喉咙里深深地发出。
“十多天后,来了最后一封信。是他家人写来的,说他失忆了。失忆前他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告诉木离离。别再等我。’他的家人翻遍了他住的房间,找到了这个地址,他们不知道你已经离开了。”
离离嘴唇青紫地哆嗦着,摇摇欲坠,她用手蒙住了耳朵,不敢再听,沈渐的声音还是一点一点地灌了进来:“难以置信对不对?但离离,这是真的。”
“为什么?”“为什么失忆了?”“为什么?”“怎么会失忆呢?”
木离离几乎是喊叫起来。这么莫名其妙的变故,她怎么肯相信?
沈渐摇头:“不知道。”
失忆了,失忆了,失忆了。就像有人用喇叭不断在她耳边吼出这几个字,声音越来越大,她的耳膜出了血,震裂在空气中,嗡嗡地响。接下来是她的手脚、身体、大脑,全都震得支离破碎,一肝一脏地瓦解,散架。她的眼前是不断震动的刷白屏幕。
离离脚步轻缓地移动着,每一脚都是像踏空在绵软的积云上。
她一封封小心翼翼地拾起了那些信,然后转身离开。她永远也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了。
她推开门走的那一刹那,阴天的光线漏了一角进屋来。离离站在这间黑暗屋子的光亮处,听见沈渐有些哽咽的声音:“离离,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更久以前,就已经爱上了你。”
屋外天空烟灰,像是长长的香烟燃起来,不掸掉。
屋子里的黑暗像是刚从陈旧的厚箱子里拖出来,一阴一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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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春潮淡起,月牙窸窣(1)
Memento
沈渐,流年,春潮一个成年男人对一个女孩的爱,微暗的火,熊熊大火
1。
我的前半生,一直都是病怏怏的。
都说我命好。生在自然灾害过后,青黄刚刚接上的时节。
那时候人们刚刚从饥饿中缓过劲来,眼神里幽绿的光还没有褪尽。我对童年唯一的印象就是一张饭桌。是一张黄花梨木的圆盘八仙桌,油腻腻的深酒红色。我家兄弟姐妹六个人围坐桌前,一人端着一碗糙米饭,在残尽的灯油中传吃着一只鸡蛋。对,一只鸡蛋。一人只能咬手指盖大小的一块,旁边的姐妹死死地盯着你,生怕你咬多一丁点儿。
一只鸡蛋,六个人吃,要吃一周。但即使是这样,也已经是那个年月对我的厚待了。街坊里的老人曾经给我形容过饿死的惨状,巷口的粗皮大树下睡着一个人,脸上皮肤白白亮亮的,胀起来,好像一戳就会流出一滩水来。也不残疾,就是不能走路了,腿脚像是玻璃做的,一折就碎。
我没有挨过饿,断过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张从来没有见过的饿死人的脸,却常常像浮雕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
后天虽然有余,但先天不足,我紧紧擦着饥饿贴身而过。
后来我上了学,响应号召下乡插队,刚劳动了没几个月,高考又考到了师范院校,毕业之后分配到江南边陲一个小县城的中学里教书。
我一直是一个幸运儿。危险扑面而来,我却刚刚好错过身去。歪草旁支地成长着,也就缺少着一种生猛的力量。
我难以形容这种感觉。就像是明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