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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菊红吃了一惊,她看见儿子手里果然拿着黏着泥花的菜刀。她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口气坚硬地对桂岗说,谁让你拿刀的,那是小孩可以拿的东西吗?
桂岗委屈地说,反正这儿要拆了,爬山虎又带不走的。
胡菊红上前把儿子手里的菜刀夺了过来,扔进水槽里。然后抓住儿子的左手,顺势抓起筷笼里的竹筷打了下去。
几记钻心的疼痛让桂岗流出了泪水,他哭着出了门,黯然神伤地站在弄堂口,看着那株刚刚被斩断了根部的爬山虎。一念之间,爬山虎的叶子似乎全部耷拉了下来,死亡流经了它的每一寸经络,像有一股力量将它的叶片往下扯。桂岗的眼泪顺着鼻子流了下来,他抽泣着,把一部分泪水吸进了鼻孔。
桂小龙在弄堂口出现了,看见父亲走过来,桂岗慢慢地站起来去与父亲会合,这个画面富有寓意,因为这对父子长得太像了。作为一个旁观者,你完全可以把它看成是一个男人正在走向自己的童年,或者,一个男孩正在朝向自己的未来走过去。在他们中间,时间变得十分滑稽,不过是一面可以穿透的岁月的镜子罢了。
桂小龙握住了儿子的左手,停了下来。他自己的左手心也在隐隐作痛,他与桂岗之间一直保持着这样一种感应。儿子的痒痛,不管相距多远,都会同一时间在他身体的同一部位反映出来。桂小龙起初对这一现象怕得要死,有一种魔法附体的感觉。但是和他长得越来越像的儿子使他接受了这一事实,并且把它视作父子情深的结果,但是他希望与儿子身体上的这种联系仅仅到此为止,而千万不要在死亡的时候也同样的如影随形。可是此事却又是难以预测的,它实际上已成了桂小龙内心中一块隐秘的阴影,它埋藏得很深,只是会冷不丁地在梦中变成一只怪兽来咬他一口。
桂小龙用袖口把桂岗的眼泪擦去,他问儿子道,是谁打你了?
桂岗说,我把爬山虎的根斩断了,妈妈就打我了。
桂小龙一愣,回头去看,爬山虎的根末梢正好被一阵弄堂风刮了起来,桂小龙说,你为什么要去把它弄死呢?
桂岗说,反正这里要拆房子了,它总是活不成的。
桂小龙说,你也不要这么急呀。
桂岗说,妈妈打我是因为我搞爬山虎的时候拿了家里的一把菜刀。
桂小龙说,你拿菜刀是不对的,那有多危险。
桂岗说,我知道了,可是妈妈打我太重了,我的手现在还疼呢。
桂小龙说,妈妈打你是为了你好。
桂小龙嘴里这么说,心里也有些恼火,他刚才在给一块毛料划裤样,突然左手心一阵针锥般的疼痛,使他几乎握不住划粉。这种来历不明的伤害对桂小龙来说并不稀奇,因为他的调皮儿子隔三差五会来点磕磕碰碰,相应地,他也会吃到隐形的皮肉之苦。但是此时的手掌之痛让他这个大人都有点承受不了,他仿佛看到了儿子咧开了嘴的哭脸,他就把手里的活交给了徒弟小马,自己离开了裁缝店,来找儿子。 txt小说上传分享
沉默的千言万语(2)
腕表上的时间告诉他儿子已经放学,这样就排除了幼儿园老师体罚儿子的可能。疼痛的部位告诉他,那是硬器击打所致,桂小龙就想到了胡菊红,她有打桂岗手心的习惯,当然她不太打儿子,但每次下手,却都以手心作为目标。手心是人体的薄弱环节,落在皮肉,痛在心尖,每次都会让桂岗痛得双脚跳起来。
桂小龙对妻子的这一招十分反感,他告诫道,你可以打他屁股,但是不要打手心。
胡菊红说,打屁股他能记得住吗?
桂小龙说,可是你要知道打他的手就等于打我的手,我是靠手吃饭的,打坏了怎么办。
胡菊红说,你有那么娇贵吗?再说,养不教父之过,你没有管教好儿子,就是应该一起打。
说到这里,胡菊红会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们这对爷俩还能放在一块儿打,让我怎么管儿子呀。
这样争执以后,胡菊红打桂岗的次数更少了。桂小龙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至少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疼过了。但是好景不长,胡菊红今天又故伎重演了,而且这次她打得这么重,她好像从来没有打得如此重过。桂小龙急急忙忙地往回赶,他的裁缝店离家里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一会儿,他就看见了儿子,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他果然蹲在那儿哭丧着脸,看见父亲走来,就慢慢地站了起来。
桂小龙带着桂岗到江边去转了一圈,他给儿子买了一袋膨化饼干,这是桂岗最爱吃的食物,他们在外面逛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才回到家里。
这一个多小时的消磨,对桂小龙来说有两个意图,其一,安抚一下儿子;其二,平息自己的恼火。第二点尤其关键,每次胡菊红打儿子他都会按捺不住跟她吵一架。但今天他想测试一下自制力,从多次的口角中他得出一个真谛,即夫妻之间的吵架是毫无意义的,它的效果绝对不如心平气和地把异议表述给对方听好。但是人有点火气又是在所难免的,桂小龙用散步的方式把它渐渐浇灭了。他带着儿子回到家里,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他准备晚饭后就此和胡菊红好好聊一下。但是,他的计划被胡菊红脸部的表情弄没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胡菊红见到他一句话也不说,似乎有一肚皮怨气,他问了几次,胡菊红都给他吃沉默汤团。他的无名火上来了,强忍着才没有发作,直到晚上安排好桂岗睡下了,胡菊红才叹了一口气,心思重重地说,今天我看见刘永了。
桂小龙愣了一下,说,你是说……
胡菊红点了点头说,今天我在电话间那儿看见他了,不过他好像没看见我。
桂小龙说,时间真快,一转眼已经过去六年了。
胡菊红说,你看岗岗都已经这么大了。刘永进去那年,岗岗还没养呢。
桂小龙说,你今天憋着不说话,别就是因为刘永吧?
胡菊红说,我愁都愁死了,你好像没事一样。
桂小龙说,刘永放出来关我们什么事呀,让你那么不高兴。
胡菊红说,你这是装不明白呢,还是真不明白?
桂小龙说,你这么说我是真犯糊涂了。
胡菊红说,那你别连刘永是犯了什么事进去的也忘了吧。
桂小龙说,那我怎么会忘呢。
胡菊红突然冷笑了一下,说,你觉得那和你没关系吗?
桂小龙说,你都在说什么呀。
胡菊红说,那你是运气好,否则进去的就不是刘永,而是你。
桂小龙说,你就别提那事了,我都觉得脸红。
胡菊红说,你还知道脸红?你想想你当时都对我干了什么。另外,你居然还好意思把这种事去说给别人听,世界上还有像你这样傻的男人吗?
沉默的千言万语(3)
桂小龙说,我也就是酒后失言,告诉了刘永,我没想到他就听进去了。
胡菊红说,你们男人都是一漂货色。
桂小龙说,你轻一点,外面好像有人敲门。
胡菊红说,你这是做贼心虚,哪有什么人?
桂小龙说,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你怎么会又旧事重提呢,我们现在不是生活得很好嘛!
胡菊红说,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忘记那件事。
桂小龙说,那你总不能去把我告了吧,你再想想,这些年来我对你怎么样。
胡菊红说,这次刘永被放出来,把我的计划都打乱了,原本想动迁以后搬得远远的,让他再也找不到我们。可是他怎么就在这个时候出来了,他不是还有两年吗?
桂小龙说,可能表现好,提前释放吧。刘永不会在外面瞎说我们什么的。
胡菊红说,你去外面看看吧,好像是有人敲门。
桂小龙说,我说嘛。
他离开了桌子,走到外室,问了一声,是谁呀?
是师兄吗?我是小永。来人回答。
桂小龙把门打开了,昏沉的门廊里站着他的师弟刘永,他故作惊讶地说,真的是你吗?小永,你几时回来的?
桂小龙的问话中用的是“回来”而不是“出来”,这是一种很微妙的修辞。
刘永跨前一步,他留着一个板刷头,面容有点憔悴。与过去相比,他变得消瘦了些,使他显得更加细长,他手指交错,双手摆在身前,僵硬地笑了一笑。
上午,上午刚回来。
刘永的回答也顺理成章地用了“回来”。
桂小龙热情地攀住了刘永的手臂,说,快进来,进来坐吧。
转身的间隙,桂小龙不经意地发现里屋的门被轻轻抵上了。当然这是胡菊红所为,她并不想和刘永见面。
桂小龙可以肯定的是,胡菊红关门的动作是他与刘永刚开始谈话的那一刹完成的,刘永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刘永坐下后问道,阿菊呢?
正在倒茶的桂小龙回过头来说,噢,她和岗岗已经睡了。
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在刘永面前摆好,桂小龙与刘永隔桌而坐,问道,小永,晚饭吃过了吗?
刘永摇了摇头,说,还没呢。
桂小龙一愣,他的这句话只是礼节性的寒暄,刘永的回答让他别无选择。他说,那样的话我去做几个菜,咱哥俩随便吃一点吧。
刘永说,阿龙你不必忙了,我们还是去老地方吧。
刘永说的老地方,桂小龙当然知道,那是码头边的一个小饭馆。过去他们一起当学徒的时候,常去那儿小酌。教他们手艺的是刘永的父亲,桂小龙比刘永大一岁,被称作师兄,刘永排行老二,因为后面还有一个师妹,就是现在桂小龙的老婆胡菊红。
刘永既然提议要去那个小饭馆,桂小龙是不好拒绝的。他答应道,也好,那我们走吧。
刘永说,要不要跟阿菊说一声呢?
桂小龙说,算了,她已经睡下了,我们走吧。
两个人出了门,朝目的地走去。这段路距离桂小龙家并不远,步行也不过七八分钟。桂小龙问刘永,你怎么这么晚还没吃晚饭呢?
刘永说,下午我去郊区看我爸爸了,一直到天黑才赶回来。我寻思好要和你一起吃晚饭,所以急着往回赶,可是路上车堵,还是晚了。
桂小龙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刘永说,我爸爸的墓修得不错,这件事多亏了你。
桂小龙说,应该的,他是我师傅嘛。
刘永说,他是被我气死的,我是个不孝子呵。
桂小龙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一个饭馆,说,到了,你看它,一点没变。
刘永说,我上午回来的时候已经看到它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沉默的千言万语(4)
桂小龙说,我也有一段时间没来这儿了。
两个人进了小饭馆,因为过了夜市时间,店里的顾客很少。店主也是附近的居民,六十来岁,姓马,是个个头很大的腰果脸。马老板认识桂刘二人,也知道他们的关系,刘永判刑的事在这一带是妇孺皆知的,马老板当然也不例外。所以看见刘永他愣了一愣,短暂的辨认之后,他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说道,这不是刘裁缝家的小永吗?回来了。
刘永朝马老板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是我,谢谢您还记得我。
马老板说,过去你不是常和你师兄来这儿吃饭吗,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们总是两荤一素,外加一瓶特加饭。
桂小龙说,马老板真是好记性。今天我们多来两个菜,酒就免了。
刘永说,那怎么行,老样子,特加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