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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总宪哑然失语,李佑都搬出了太祖皇帝当幌子,委实不能再答话了,否则怎么答都是错。
又见袁阁老语含不屑道:“朝廷治理百姓自有法度,宰辅六部均衡政务调和鼎鼐,循道而行即可。要这七嘴八舌的报纸作甚,不在其位不通其政,若都是外行人,那事情是吵不出结果的,纯是朝廷掣肘。”
虽然其他大多数人还没有发言表态。但是李佑可以感受得到,这些大佬大都是不太同意的,只不过暂时没有明说出来。可能也就卢阁老与赵天官因为他李佑的缘故,抱着半信半疑心思中立。
这情况并不是别人为了反对他李佑而反对。事情本身也许并不是很大,但这其实是潜意识里对新生事物的保守心态作祟。
或者大佬们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此事可能会涉及一些权力再分配问题。更得慎重。要知道,舆论也是公器的一种。朝廷舆论大都在科道手中,而打算办报的国子监是礼部名下主管的,这其中…
比如现在发难的袁阁老可能就掺杂了这类私心。因为礼部海尚书是老对头彭阁老援引上任的,现在更是彭阁老在六部中的独苗。
李大人做了三年半的官员,第一次如此直观的感受到思想差异。此时他还忽然意识到,这次他所面临的状况与以往似乎有所不同。不再完全是个人意气相斗和权力角逐,而是带有了政见之争的色彩。
而且没什么人真正支持他的政见之争,连靠山们都抱着疑虑。所以今次真正的对手不是具体哪个人,而是朝廷大员们普遍的观念和心态…李佑心有所感的叹道,杀人容易诛心难。
冲动是魔鬼啊。他现在有点后悔了。从做官技术的角度去考虑,急急忙忙的鼓动监生,同时将报纸赶工上马是不错的选择。一方面可以制造个人声望,另一方面,可以把压力转移给朝廷,减少自己的责任——谁也怪不得本官,本官已经尽职尽责尽力了,以后国子监再出什么乱子都是朝廷的责任。
但他却忽略了报纸这种行业的特殊性,这已经不是技术性问题。而是政治性问题了。甚至可以上升到意识形态高度,涉及到朝廷、官员和民众的权力和权利问题,往深里追究,还有可能牵扯出天子,那就更加复杂了。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他这回真的是自寻烦恼。想至此李大人不由得打了退堂鼓。与人相斗,他并不害怕,但是想挑战规矩和传统这类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则需要更大的勇气。
如今自己已经把新开言路、报纸养士的呼声喊了出去,名头也树了起来,无论下面能不能继续进行,关系不是很大罢?反正恶人由朝廷做了。
根据印象里的普遍历史规律,行业先行者不审时度势的话,下场都好不了。李大人仿徨不已,半晌无言,陷入了纠结之中,同样半天没说话。
不过看在别人眼里,却有种事有反常即为妖的古怪感。面对袁阁老的质疑,他竟然发起呆来,这是怎么了?能将李佑这张嘴封住的人,应该还没有出生罢。。。
在李佑身上吃过数次亏的袁阁老没来由的暗捏一把冷汗,这莫非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上一位曾把李佑逼到闭嘴不说话的人是段公公,他的下场大家都看到了。
这时候与李佑站在一处的石祭酒突然开口,打破了僵局,对着江袁阁老反问道:“在下觉得,阁老此言差矣!若国子监不办报纸,难道就没有争论非议掣肘了?”
石大人一言既出,满堂诧异。一是诧异以唇为枪、以舌做剑的李佑完全没有发言反驳的意思。李佑居然缩了!居然缩了!
二是诧异石祭酒的态度,难道不是他管不了李佑,所以才无奈向朝廷请示的吗?这点大家都还可以理解的,怎么此刻又站出来质问袁阁老?
惊诧时无人应话,石纶便继续不急不慢的说:“在座诸公的心思,本官斗胆窥得一二。在报纸这件事情上,诸公见识未免短浅了些,窃以为不可去取也!”
石大人第二句话出来,连大树御史、廷杖诏狱双成就首位获得者、大明言官形象代言人、朝中公认敢言的李佑都想要五体投地的膜拜了。
石祭酒是倾向于在国子监办报的,无论于公于私都有益处,石大人没道理不同意,只是在方法上有不同意见,对这点李佑心知肚明。所以刚才石大人站出来反问袁阁老时,李佑并不吃惊,但石大人这第二句话,实在太扑街了。
他李佑再肆无忌惮,但心里的底线还是很门清的。一码是一码,就事论事就人论人,从来没敢放过“你们六大学士和九卿都没什么见识”这样横扫一片无幸存者的地图炮啊。
这石祭酒乱放地图炮,莫非是为了拉自己下水?还是故意反水充当猪一样队友的角色?李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悄悄地挪动站位,远离了石大人几步。
却说诸位大佬,涵养好的充耳不闻,涵养差几分的如袁阁老忍不住怒而拍案,呵斥道:“石纶你放肆!”
石祭酒对袁阁老的斥责无动于衷,脸色很平静,又环视众人问道:“诸公可曾记得,当年东林书院、复社之事?”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百年,但读书人哪有不知道东林书院和复社的?有聪明的人即刻之间就隐约猜到,为何石祭酒突然提起东林党和复社,因为这两者都是在野读书人发起并壮大起来的,很是把持了公众舆论,而且牵连极广声势浩大,朝廷也奈何不得。
石大人自问自答道:“东林、复社诸般人等在民间以清议操弄舆论、裁量人物、树立门户,以至于到了左右朝政的地步,在座诸公不引以为戒乎?”
徐首辅直视石祭酒,“那又如何?石大人休要危言耸听。”
“在下多年地方为官,唯在姑苏记性深刻。当时满街传遍流言,民众愚昧莫辩,偏又好生议论,以至于连在下这参政也遭遇围攻受辱,在座诸公不引以为戒乎?虽无近忧,但见微知著,若放大到天下,但难免再有东林之事重演!”
石大人谈起自己在苏州险些被不明真相民众围殴的往事,虽是自曝其丑,语气却平淡的很,仿佛说的是别人之事,仿佛另一个使坏暗算他的主角并不在旁边。这让李佑颇是目瞪口呆,这石大人心理素质真是强到了一定境界。
石祭酒侃侃而谈,“如此在下便有所悟,朝廷与民众之间并不通畅,这不是好事。民间各种议论繁杂,富裕地方尤甚,文风盛行的地方最甚!但可虑之处在于,虽然各说各话的有百家之言,但民众议论中并没有朝廷之言,公论皆出于野。诸公不以为虑乎?”
朝廷的只有邸报、布告,不过照抄政令又流传不广、枯燥干涩,对民众委实没有什么耳濡目染之效!在下苦思其道,直到李大人提出办报,方才豁然开朗,民间抄报盛行,那自然也可以出官报。什么是教化,这就是当今世道最大的教化!诸公以为然否?
在下想来,有了官报,好处有四。第一,广开言路,疏通民意,须知民意如山川,能疏不能堵;第二,把持舆论,以正道引导人心;第三,收拢不能入仕之读书人,特别是其中出类拔萃者;第四,扬善隐恶,教化风气。诸公以为然否?”
大学士们和九卿们听着石祭酒的话,心里深思一遍,不禁纷纷点头称是。不愧是声誉卓著的石大人,道理极其公正,确实是一心为朝廷着想。
只有李佑大惊失色,这不对头!他是要办带点针砭时弊刺激眼球的都市类报纸,听石大人这口气,是要办成朝廷喉舌啊!
这时候,首辅徐阁老发了话,“办报之事,可以试行,以石祭酒为总裁,诸君以为如何?”
“好!”有数人赞同道。
李佑悲愤的望向石祭酒,堡垒果然都是从内部攻破的,他石大人竟然背叛了革命,窃取了胜利的果实!这两日看他在自己面前连连吃瘪,于是便疏忽大意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六百零四章 你不仁我不义
却说徐首辅提议由国子监石祭酒担任报纸总裁官,又见没有人反对,便对礼部尚书海书山道:“可以如此上奏天子!”集议是海尚书召集主持的,所以理当由他总结情况并奏报宫中。
“大宗伯慢着!”已经沉默半天的李佑突然开口阻止,拱手后对众人道:“办报养士的想法是由在下提出,如何办好只有在下心里最有数,如今各项筹备大都开动,先期银钱已投入百余两,在下实在不忍半途而废。所以斗胆毛遂自荐,在此还请诸公三思!”
这意思很明显,就是要这个总裁官当,理由也很充分。武英殿大学士卢阁老看了看李佑,神色坚毅而势在必得,又看了看石祭酒,出言道:“我看李大人为总裁未为不可。”
吏部尚书赵良仁对此点头附和。文渊阁大学士杨进也说,按道理而言,不用李佑有失公允,或可并为总裁官。兵部尚书荀飞谦随即也附和杨阁老。
万年文华殿大学士袁立德扫视以上几人,很直白的说:“舆论公器,岂可操于李辅世之手?”
此话确实很简单粗暴,连个理由都没有,但其实也不用说理由,大家都明白,李佑的名字就是最大的理由。但众人都不好意思如此露骨,只有袁大学士最恨李佑才如此说话。
除袁大学士外,无论是首辅徐岳还是次辅彭春时,都感觉让李佑这个狡诈百出又好斗的仇家把持新生报纸,从各方面都很不令人放心,故而还不如让石祭酒来主持此事。至少石祭酒是个公正的人。做事出自公心,少有偏私,和李佑相比有安全感。
还是赞同石祭酒的人多,最后徐首辅一锤定音道:“照原议上奏。”
李佑脸色绷的很紧。又一次拱手为礼道:“下官检校右佥都御使、提督国子监学政李佑,再请首揆老大人及座中诸公三思!”
这口气隐隐含有威胁之意,使得徐首辅十分不悦。呵斥道:“朝廷自有度量权衡,李大人不必再多言!”
李佑收起礼节,淡淡道;“诸公今日有所惠,下官感恩戴德,日后还要拜过诸君之赐。”随即他转身朝门外行去,走到门口时突然暴起,狠狠一脚蹬向门扇。
这朝房平时只是让大臣早朝前歇脚所用。门禁并不严实,很大程度上就是摆设。经李大人奋力一踢,整片门扇登时飞到一丈外,轰然落在了午门外当值巡回的宿卫官军身旁,将几位军士吓了一跳。
随后他们又看到一位怒气几乎肉眼可见的年轻大人从东朝房门里现身。向端门方向走去,却没敢上前阻拦。
他们眼又不瞎,能入东朝房廷议的官员,肯定不是凡流,瞧着又正在火头上,还是不要招惹为好。反正还有别人在场,找别人问出此人姓名后上报就可以了,既然是有身份的官员,那跑不掉的。
毁损宫中器用。也是一项小小的罪名,不过几十年来没人犯过,今天却公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一起。
罪名虽小,却挺惹眼,叫不明真相的外人议论纷纷。看来在东朝房里,李佑定然被众大佬们联手欺辱了。不知他受了多大的刺激才导致如此失态,想必是惨无人道的罢。坏了朝房门扇,这下少不得又要罚俸以示惩戒了。
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