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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大利亚的暴风的浪头达到八十尺的高度,这是因为靠近南极的缘故。在这样的纬度上的风暴不一定是风向的混乱造成的,而是海下连续放出的电力造成的。一八六六年,大西洋的海底电线在二十四小时内,经常有两小时受到阻碍,从中午到下午两点,简直跟发疟疾似的。这是力的某种组成和分解所产生的奇异的现象,海员一个估计不到,就要惨遭灭顶。我们现在对于航海已经习以为常了,将来总有一天,它跟数学一样简单;到了那一天,举个例子来说吧,我们就会弄清楚为什么有时候热风会从北方来,冷风反而从南方来;会明白为什么气候的降低跟海的深度成正比例;会明白地球是天地间的一块磁力很强的磁石,它有两个轴,一个是自转轴,一个是碰流轴,两个轴交叉在地球中心,两个磁极围着地理的南北极转动着。等到冒险家都学会利用科学去冒险,大家都胸有成竹地在变化不定的海洋上航行,船长都是气象学家,领港都是化学家的时候,许许多多的灾难就可以避免了。海是有磁性的,也是有水性的;有很多潜在的力量在海洋的波涛里浮动着,也可以说,顺着波浪走。如果把海单单看作是大量的水,那就等于没有看见海。海是一种时涨时落的液体。引力作用比飓风还要复杂。在其他的现象中间,由于毛细管现象(虽然我们认为它是无足轻重的)而产生的分子粘着力,却在无垠的海洋里起着伟大的作用。磁流有时候跟空气的波动和海浪合作,有时候却从中作梗。谁不了解电的规律,就不了解水力的规律,因为两者是互相渗透的。说实在的,没有比这更困难、更奥妙的研究工作了。它跟经验主义很接近,正如天文学跟占星学很接近一样。要是没有这种研究工作,那就根本谈不上什么航海。
我们谈到这儿为止,下面接着谈正题吧。
暴风雪是海洋最危险的产物之一。雪暴首先是有磁性的;像产生极光一样,两极会产生暴风雪。它隐藏在雾里,正像它隐藏在光亮里一样。我们能够在雪片里看见磁流,正像在火头里能够看见它一样。
风暴是海的神经病发作和精神错乱。海也有偏头痛病。风暴好比疾病。有的可以致命,有的不会;有的可以幸免,有的逃不了一死。一般来说,暴风雪被认为是致命的病。麦哲伦①的一个领港赫拉皮哈管它叫“魔鬼的坏心眼里喷出来的云”。
①麦哲伦(约148O—1521),葡萄牙航海家。
苏吉夫①说:“这种风暴里有虎列拉。”
①苏古夫(1776—1827),法国海盗。
西班牙的老航海家把挟着雪的风暴叫作“乃伐大”,挟着冰雹的风暴叫作“阿拉大”。照他们的说法,蝙蝠也会随着雪一道从天上掉下来。
暴风雪是发生在两极的纬度上的,可是有时候也会滑到(差不多可以说滚到)我们这样的气候里来,空气的变幻无常跟灾难的关系是多么密切啊。
我们刚才看到的“玛都蒂娜号”,离开了波特兰,决心到黑夜的危险里去碰运气,这个危险因为风暴的来临更加严重了。进入这个威胁实在是一种凄惨的大胆行为。不过,我们再说一遍,它事先并不是没有得到过警告。
第二章
再补充一下前面的速写
单桅船没有驶出波特兰海湾的时候,海上波平浪静。海里虽然幽暗,但是天空还很明亮。单桅船紧贴着屏风似的悬崖行驶。
这条狭长的比斯开帆船上一共有十个人,三个船员,七个乘客,其中有两个是妇女。在大海的光亮里,因为黄昏的时候海面上反而显得很亮,船上的人现在看得清楚了。何况他们不像刚才那样遮遮掩掩了,现在都随随便便,毫不拘束的嚷着,叫着,把遮在脸上的东西也拿掉了。开船以后,他们好像获得了解放似的。
很显然,这一群人是山南海北混杂起来的。女人的年龄很难看得出来。流浪的生活使人未老先衰,贫穷又在她们脸上刻下了皱纹。一个是“旱港”的巴斯克人;另外一个佩着一串大念珠的女人是爱尔兰人。她们脸上带着穷人常有的那种毫不在乎的神气。两个女的一上船,就挨在一起,蹲在桅杆底下的箱子上。她们现在在谈话。我们已经交代过,爱尔兰话和巴斯克话有点亲戚关系。巴斯克女人的头发散发着洋葱和藿花的气息。船主是基波士古的巴斯克人。一个水手是比利牛斯山北坡的巴斯克人,另外的一个是山南坡的,也就是说,他们虽然是一个民族,可是前者是法国人,后者是西班牙人。巴斯克人不承认人为的国界。骡夫查来罗士常说:Mi madre se llama montana(山就是我的母亲)。跟两个女的一伙的那五个人,一个是朗独克的法国人,一个是普罗旺斯的法国人,一个是热那亚人,另外那个戴一顶没有烟斗洞的宽边毡帽的老头儿,看样子好像德国人,第五个人就是那位头脑,是从皮司卡洛司来的朗特的巴斯克人。在那个孩子要上船的时候,就是他把跳板踢到海里去的。这个人强壮,活泼,动作敏捷,我们大概还记得,他穿着一身镶着金线丝带,缀满灿烂的金属片的破衣裳,他坐立不安,一会儿弯下腰,一会儿又站起来,不停的从船这头走到船那头,好像对已经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事非常担心似的。
这一伙人的首领、船长和两个水手,这四个巴斯克人,一会儿讲巴斯克话,一会儿讲西班牙话,一会儿又讲法国话。在比利牛斯山南北,这三种语言都很通行。而且,除了这两个女人以外,大家都会说法国话。法国话是这一帮人的切口的基础。在这个时期,各国的人民已经把法国话当作一种沟通偏重于音的北方语言和偏重母音的南方语言的媒介了。在欧洲,生意人说法国话,小偷也说法国话。大家都还记得伦敦的窃贼奇培也懂得Cartouche①一字是什么意思。
①卡图什,十七世纪末,名噪一时的法国窃贼。
这是一条很好的帆船,走得很快;可是十个人再加上这堆行李,对这条小船来说,实在太重了。
这伙人乘这条船逃走,并不一定证明船员是他们的同谋。只要船长是巴斯克人,而这伙人的头领也是巴斯克人就够了。在这个民族中间,互相帮助是一个不能推倭的义务。我们已经说过,一个巴斯克人既不是西班牙人,也不是法国人,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巴斯克人,所以他不能不救巴斯克人。这就是比利牛斯人的义气。
在单桅船没有驶出海湾的时候,尽管天空里已经有一些不祥的预兆,这伙逃亡者还不怎样耽心。他们逃啊逃的,现在已经逃出了虎口,大家又快乐,又豪放,笑的笑,唱的唱。虽然是干笑,却也显得无拘无束,虽然是低声唱歌,却也显得无忧无虑。
朗独克人嚷着:“高加涅!”这是纳尔朋人表示心满意足的叫声。这个人住在克拉桑南岸的一个靠河的村子里,只能算是半个水手,应该说是船夫,而不应该说是海员,可是他惯在巴奇湖里划划子,把满网的鱼拖到圣露茜的碱滩上。他戴一顶红帽子,划西班牙式的复杂的十字,从羊皮囊里喝酒,用手抓火腿吃,跪在地上骂天骂地,用恐吓的话求他的守护圣人:“伟大的圣人,把我求的东西赏给我吧。要不我就拿石头揍你。”就是这样的人。
必要的时候,他可以协助水手。那个普罗旺斯人拿烂草生了一堆火,用铁锅烧汤。
这是一种跟“卜其罗”差不多的汤,不过不是用肉,而是用鱼做的。普罗旺斯人在汤里放了一把埃及豆,一点儿切成小方块的猪油和几颗红辣椒。吃惯了马赛鱼羹的人只好委屈一下,尝尝这种杂烩汤了。旁边是一只打开的粮食袋。他点了一盏滑石板铁灯,铁灯在伙食房天花板的钩子上摆来摆去。旁边的钩子上挂着一个翠鸟定风针也在摆来摆去。这是当时流行的一种迷信,据说把一只死翠鸟挂在钩子上,鸟胸脯总是对着风来的方向。
普罗旺斯人一面烧汤,一面不时把葫芦口放在嘴里,喝一口阿瓜店代酒①。这种又宽又扁的葫芦,套着柳条编的套子,上面有两个把儿,拴上皮带,挂在腰间,所以叫作“屁股葫芦”。他一边喝酒,一边嘟嘟囔囔地唱山歌。这种山歌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什么洼路啦,篱笆啦,从矮树丛的空隙中间瞥见一匹马在夕阳里拉车子啦,叉草的叉子在篱笆里时隐时现啦,等等,都是山歌吟咏的题材。
①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喝的一种烧酒。
人在动身旅行的时候,心里或者精神上不是觉得高兴,就是觉得惆怅。看样子,这伙人都很高兴,只有那个戴一顶没有烟斗洞的毡帽的老头儿是例外。
老头儿的脸虽然没有表情,使人很难猜出他的国籍,但是我们觉得他好像是德国人。秃顶,态度严肃,仿佛是一个艹雉发出家的修士。他每次走过船头的圣母像前,就要脱下毡帽,我们这时候就能看见他的老筋暴突的脑瓜。他穿一件陶恰司脱的棕色哗叽长袍,又旧又破,里面露出一件紧身上衣,钮子一直钮到领口,好像修士穿的上袄。一双手常常交叉在一起,仿佛平常祈祷的姿势。他的面色可以说是苍白的,因为脸上的神气总是心灵的反映,如果说思想是没有颜色的东西,那就错了。很明显,他这副面色是一种反常的心理状态的反映,是一个一会儿要行善、一会儿要作恶的矛盾体的表现。对于旁观者来说,这是发现了一个似乎有人性的东西,他能够变得比老虎还要残忍,也能够达到超凡入圣的地步。确实有这种混乱的心灵。老头儿脸上有一种深不可测的东西。秘密达到了无法理解的程度。我们可以想像这个人尝过预谋犯罪的味道(也就是说他诡计多端),也尝过回味的味道(也就是说空虚)。在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有两种麻木的表情(也许只是表面如此):刽子手的心灵麻木和官吏的精神麻木。怪物也是一个有全面发展的东西,所以我们可以说他什么都干得出来,甚至也有被感动的时候。每一个学者都多少有点像僵尸;这个人是一位学者,只要看他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一举一动和长袍每一条的折缝里都有科学的烙印。他是个能通万国语言的人,但脸上那种鬼脸似的灵活皱纹,跟他的古板严肃的神气很不调和。除此之外,他是个严正的人,不虚伪,但也不是厚颜无耻。他是个悲哀的梦想家。罪恶使他陷入沉思、两条纵火犯的眉毛被一双大主教的眼睛冲淡了。稀稀落落的花白头发,鬓角已经白了。他是基督徒,又是土耳其的宿命论者。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指上,长着疙疙瘩瘩的痛风石。直挺挺的高大身材,显得很可笑。两条腿很扎实,经得住船上的颠簸。他在甲板上慢吞吞的走着,对谁也不看一眼,露出一副自信的阴森神气。他的眼睛蒙着一层失神落魄的呆瞪瞪的目光,只有在黑暗中摸索、受到良心责备的灵魂才会有这样的眼睛。
这伙人的首领时常突然戒备起来,他在船上转了个圈子,然后走到老头儿跟前嘀咕了一阵子。老头儿点点头。简直可以说这是闪电在跟夜商量事情。
第三章 不安之海上的不安的人
船上有两个集中注意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