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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仔细瞧了瞧,什么也瞧不到。
横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宽广、赤裸、青灰色的荒野。
他听了听。他刚才好像听到的声音消逝了。说不定他刚才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又听了一会儿。万籁无声。
他在大雾里走呀走的,这大概是一个错觉吧。他继续向前走。
他信步走着,领路的足迹已经没有了。
他刚走了几步,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他不再怀疑了。是一声叹息,几乎可以说是哭声。
他转过身来,向黑暗里望了一圈。什么也没有看见。
声音又响起来了。
如果阴曹地府能发出叫声的话,一定是这样的声音。
没有比这更动人,更柔弱,更令人心碎的声音了。因为确实是一个声音,是一个从灵魂里发出来的声音。这声音里有一种令人忐忑不安的跳动。不过像是无意识的。这是一种类似痛苦的叫声,不过它不知道自己就是痛苦,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发出求救的声音。这个可能是第一次呼吸,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呼吸的叫声,既像结束生命的咽气声,又像生命开始、呱呱坠地的哭声。它在呼吸,在窒息,在哭。是幽暗中的悲哀的祈求。
孩子向远近上下,到处看了一遍。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听了听。声音又响起来了。他听得清清楚楚。有点像羔羊的叫声。
他害怕了,打算马上逃走。
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是第四次。听起来怪悲惨,怪可怜。使人觉得这个声音经过这最后一次与其说是自觉的,不如说是机械的努力以后,也许就永远消逝了。这是一种临终的请求,一种没有把握的、出于本能的向旷野求救的呼声。这是垂死时一种难以形容的呼求天命的低语。孩子朝着声音来的方向走去。
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他继续一面搜索,一面前进。
呻吟声还在继续。刚才还含糊不清,现在听得清楚了,几乎带一点儿颤音。孩子离这个声音很近。但是它究竟在哪儿呢?
他离这个呻吟声很近。颤抖的哀怨在空间里从他身旁飘过。人类的叹息声在看不见的世界里飘荡,这就是他遇到的东西。跟使他迷路的浓雾一样朦胧,至少在他的印象里是如此。
一个本能催他逃走,另外一个又要求他留下来,正在犹豫不决的当儿,他发现前面离开几步远的雪地上,有一个跟人体的体积和形状一样的雪堆,矮矮的,长长的,好像白色墓地里的一个坟堆。
同时,这声音又叫起来了。
它就是从那个雪堆底下发出来的。
孩子弯下身子,蹲在这人体形的雪堆前面,开始用双手把雪扒开。
除去了上面的雪,可以看出一个清清楚楚的人形,突然在他的手底下,在他挖开的雪坑里,出现了一个惨白的脸。
发出叫声的不是它。因为它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嘴里还塞满了雪。
它一动也不动。孩子推推它,它还是不动弹。冻麻了的手指一碰着这张脸,他就浑身打了一个寒战。这是一个女人的脸。散乱的头发和雪搅作一团。她已经死了。
孩子又接着挖雪。死者的脖子露出来了,接着是肩膀,能够看见破衣服下面的皮肤。
他摸着摸着,突然觉得下面微微动弹了一下。这是埋在里面的一个小东西在动弹。孩子连忙扒开雪,一个可怜的小身子露出来了。婴儿赤着身子伏在死者赤裸的胸口上:疲弱,冻得浑身发青,可是还活着。
是一个小女孩。
她本来是包在破布里的,但是因为襁褓太小,她已经挣扎着从破布里爬出来了。她疲弱的四肢和呼吸把上面和下面的雪融化了一些。一个做妈妈的会说这个婴儿有五六个月,事实上她可能是一周岁了,因为贫困往往阻碍生长,甚至引起佝偻病。婴儿的面孔露出来以后,她又叫了一声,这是痛苦的哭声的延续。母亲既然听不见这个哭声,那就说明她确实死了。
孩子把她抱在怀里。
母亲僵直的身体看起来真可怕。她脸上仿佛发出一种幽灵的光辉。她张大了她那张没有气息的嘴巴,仿佛正在用一种神秘的语言,回答看不见的神明向死者的灵魂提出的问题。冰天雪地的平原朦胧的微光反射在这个面庞上。棕色头发下面的年轻的额角,怨艾不平的蹙在一起的眉毛,尖尖的鼻子,紧闭的眼皮,结了霜的眼睫毛,眼角和嘴角之间的一道很深的泪沟,都能看得清楚。因为雪照亮了死者。冬天和坟墓无冤无仇。死尸是人类之冰。两只赤裸裸的乳房令人触目伤心。它们已经尽了自己的本分。上面印上了一个现在已经没有生命的人曾经把生命传给另外一个人的伟大的烙印,在这儿,母性的庄严代替了处女的纯洁。在一个奶头上有一粒白色的珍珠。这是一滴冻成冰的奶。
让我们赶紧解释一下。在这个孩子迷失在原野上的时候,那儿有一个讨饭的女人,一面给婴儿喂奶,一面寻觅一个藏身的地方,在不久以前也迷失了路。她冻僵了,跌倒在暴风雪里,没有再起来。落下来的雪就把她掩盖住。她尽力把自己的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就这样死了。
婴儿曾试着吮吸母亲大理石似的乳房。
这真是天赋的盲目信赖,看样子一位母亲在断气之后还可以给婴儿喂最后一次奶。
但是婴儿的嘴找不到奶头,死者偷来的那一滴奶冻成了冰。于是习惯摇篮而不习惯坟墓的婴儿,就在雪底下哭了起来。
被人遗弃的孩子听到了婴儿垂死的哭声。
他把她掘出来。
他把她抱在怀里。
婴孩觉得有人抱她便不哭了。这两个孩子的脸碰在一起,婴儿发紫的嘴唇在探索男孩的面颊,仿佛在探索奶头。
小女孩已经接近血液快要凝结、心脏即将停止跳动的时刻。母亲已经把一种类似死亡的东西交给自己的女儿;尸体也能传染;这是寒气的传染。小女孩的脚、手、胳膊和双膝都冻僵了。男孩感觉到一阵可怕的寒气。
他身上有一件干燥温暖的水手上衣。他把婴儿放在死者的胸口上,脱下自己的水手上衣,把婴儿里好以后再抱起来。北风吹着雪片,他抱着孩子,差不多光着身子,继续前进。
婴儿终于找到了男孩的面颊,她的嘴贴在他的面颊上。她身上暖和了,接着就睡着了。这是两个孩子在黑暗中第一次接吻。
母亲躺在雪地上,脸朝着黑夜。但是,在这个孩子脱下衣服里起小女孩的时候,母亲说不定在阴府里正望着他呢。
第三章 多了一个累赘,痛苦的道路就更难走了
单桅船把孩子抛在岸上,离开波特兰海湾以后,已经有四个多钟头了。在他被抛弃以后的这几个钟头中间,他走呀走的,在他可能走进去的这个人类的社会里,他前后遇到了三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婴儿。男的留在小山上,女的躺在雪地里,婴儿在他怀里。
他累极了,也饿极了。
尽管气力衰竭,负荷加重。他却更加坚决地前进。
他现在差不多光着身子。身上还剩下的一些破衣服,冻得硬硬的,像玻璃一样锐利,割伤他的皮肤。他虽然觉得冷,可是婴儿却暖和了。他失掉的东西并没有丢掉,是她得到了。他发现这种温暖使这个可怜的小女孩重新获得了生命。他继续前进。
他紧紧地抱着她,不时弯下身子,抓一把雪擦她的脚,免得被冻伤。
有的时候,喉咙里干得冒火,他就拿一点雪放在嘴里咂,虽然暂时制止了口渴,可是身上却觉得发烧。想减轻却反而加重了。
暴风雪强烈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程度;如果说暴风雪可以跟洪水一样酿成大灾的话,这儿就是这种情形。暴风雪扫荡着海岸,同时也搅动着海洋。这可能就是迷路的单桅船在同暗礁斗争中遭到破坏的时候。
他在北风中前进。穿过广漠的雪地,朝东走去。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很久看不见烟了。像这一类指路的目标,在黑夜里很快就会消失的;何况熄火的时间也早已过了。再说,他也可能弄错,说不定他走的这个方向既没有城市,也没有村庄。
既然说不定,他就坚持下去。
婴儿哭了两三次。他一面走一面摇,她才安静下来,不哭了。末了,她又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他虽然自己冻得发抖,却觉得她身上挺暖和。
他不时地把她脖子周围的衣眼里紧,免得敞开的地方结霜,免得衣服和婴孩之间有融化的雪水流进去。
原野高低不平。狂风把积雪堆在低洼的地方,人小雪深,他差不多要钻进雪里去。他只得半截身子陷在雪里挣扎着前进。他用膝盖顶着雪前进。
穿过了山谷,又到了雪很薄的高原,北风扫清了积雪。他发现地面上有薄冰。
婴儿温暖的呼吸喷在他脸上,使他觉得暖和了一点,可是过了一会儿,水气在他的头发上凝结起来,变成了霜。
孩子忽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再也不能跌倒。他觉得一跌倒就爬不起来了。他累极了,跟那个断了气的女人一样,他觉得黑暗会把他压在地上,冰冻会活生生的把他跟大地焊接在一起。他走下悬崖的斜坡,逃出危险;他走进地上的窟窿,又走了上来;今后只要跌一交就会死掉。一步走错、就到了坟墓里了。无论如何不能滑倒。他连摔倒再跪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可是到处都很滑;各处是霜和坚硬的积雪。
他带着这小家伙走起来很困难;对这个累得精疲力竭的孩子来说,她不但是一个重担,而且是一个累赘。他占住了他的两个胳膊。不拘谁在冰上行走,两只胳膊自然而然的就变成了必不可少的平衡身体重量的工具。
他不能使用这两只胳膊。
他不使用它们。他不停地走着,不知道带着这么个重荷结果会落到什么地步。
这个婴孩好比一滴水,加上它,这杯苦水就溢出来了。
他像在跳板上一样,一步一摇,维持着身体的平衡,谁也没有见到过这种奇迹般的技巧。但是我们再说一遍,说不定在遥远的黑暗里,那位母亲和天主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走的这条痛苦的道路。
他打了一个趔趄,滑了一下,站稳,把婴儿抱紧,给她盖好衣服,把她的头里起来,接着又滑了一下,就这样一滑一滑地蹒跚着前进。卑鄙的风在后面推着他。
看样子他多走了许多冤枉路。他当时大概是在后来建立的宾克利夫农场附近的原野上,也就是说,在现在叫作春园和派逊奈奇院中间的那一带地方。现在的耕地和房屋,当时却是一片荒地。草原往往用不了一个世纪就变成了城市。
刮得他睁不开眼的冷冰冰的暴风停了一会儿,孩子突然看见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有一簇簇好像用积雪雕出来的三角墙和烟囱,这不是黑影,而是画在乌黑的背景上的一个白色的城市,跟我们现在叫作底片的东西一样。
有屋顶,有住房,原来是住人的地方!终于到了有人类的地方啦!他感到无穷的希望。一条迷路的船上的值班在喊“嗬,陆地!”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他加快了步子。
他终于同人类接近了。终于同活人在一起了。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一种叫做安全的东西突然温暖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