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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的悲惨的言语又粗暴又温柔。侮辱人的并不侮辱。崇拜人的反而会辱骂。糟蹋人的话却把人捧上十八层天。她的怪戾的情话声调,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普罗米修斯式的伟大。在埃斯库罗斯①写的悲剧里,伟大的女神的天宫筵会,就是用这神秘的疯狂,激动众仙女到星星底下去寻找萨泰尔的。在多多纳的树枝底下,降坛的神仙的舞蹈如果受到了这种刺激,也会更加癫狂。这个女人仿佛突然改变了形象,不过不是成了天上的神仙,而是成了地狱里的神仙。她的头发跟鬃毛一样颤动;她的睡衣一会儿拢起,一会儿敞开;没有比这个充满了旷野呼声的胸膛更迷人的了。蓝眼睛的光辉和黑眼睛的火焰交织,她仿佛已经超出了自然。格温普兰浑身无力,她离他这样近,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她刺了一个很深的窟窿,被她打败了。
①古希腊著名悲剧作家。
“我爱你!”她大叫一声。
她猛地吻了他一下。
荷马曾经用云彩笼罩着朱庇特和朱诺,格温普兰和约瑟安娜现在恐怕也用得着荷马的云彩了。一个有眼睛的女人看见了他,爱他,他的畸形的嘴感觉到仙女的嘴唇的压力,这对格温普兰来说,实在跟触电一样,美妙无穷。在这个谜一样的女人面前,他觉得心里什么也没有了。蒂的影子在阴暗里挣扎着,轻轻地悲呜。古时有个浮雕,上面刻的是一个吞食爱神的斯芬克斯;爱神柔嫩的翅膀在两排微笑着的无情的牙齿中间鲜血直流。
格温普兰爱这个女人吗?人也跟地球一样有南极和北极吗?地球在永远不变的轴上转动着,远处是天体,近处是泥污,日夜交替。我们也跟地球一样吗?心难道也有两个平面:这一面爱光明,那一面爱黑暗?这儿是光明的女人,那儿是污水沟里的女人。我们需要天使。难道说,我们也同样需要魔鬼?灵魂也会长一对蝙蝠翅膀吗?难道说每一个人都命中注定,非经过这个皂白不分的时刻不可吗?错误是我们不可抗拒的命运的一个要素吗?在我们接受人性的时候,难道非把罪恶的和其余的一切一起接受下来不可吗?难道说罪恶是必须还的一笔债?真叫人不寒而栗!
不过,有一个声音对我们说:软弱就是罪恶。格温普兰所感觉到的东西简直是难以形容的:肉体、生命、恐怖、肉欲、闷人的陶醉以及蕴藏在骄傲里的全部羞耻。他就要跌倒了吗?
她又说一遍:“我爱你!”
她突然疯狂地把他抱在怀里,紧紧地搂着他。
格温普兰透不过气来了。
冷不防的,在他们旁边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铃声。这是钉在墙上的小铃的声音。公爵小姐转过脸来,说:
“它这是干什么?”
忽然传来弹簧门移动的声音,那个刻着王冠的银窗板打开了。
旋橱里面一个垫着皇家蓝丝绒的盘子出现了,盘子里放着一封信。
信封很大,四四方方的,它放在那儿,一眼就看见上面那个盖了大印的银红色的封蜡。铃还在响。
窗板差不多碰到他们坐着的沙法。公爵小姐低着头,一只胳膊勾住格温普兰的脖子,另外一只手拿起盘子上的信,把窗板推过去。旋橱关好以后,铃声就停了。
公爵小姐用手指撕破封蜡,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两张折好的纸,接着把信封扔在格温普兰脚前。
蜡印虽然撕破,但是还能认得出来,格温普兰看见上面印着一个王冠,下面是一个A①
①女王安妮的第一个字母。
打开的信封两边都铺开了,所以格温普兰同时看到上面写着:“致约瑟安娜公爵小姐。”
装在信封里的两张折好的纸,一张是羊皮纸,一张是小牛皮纸。羊皮纸很大,小牛皮纸很小。羊皮纸上印着大法官官署的一个很大的绿色蜡印,这在当时叫做“爵爷蜡印”。目醉神迷的公爵小姐不耐烦的微微噘起了嘴巴。
“哎呀!”她说,“她送来的是什么东西?一张废纸!讨厌的女人!”
她把羊皮纸撂在旁边,瞥了一眼小牛皮纸。
“这是她的笔迹。是我姐姐的笔迹。真叫我腻味透了。格温普兰,我刚才问你是不是识字。你识字吗?”
格温普兰点点头。
她躺在沙法上,差不多跟一个睡觉的女人的姿势一样,仿佛突然知道害臊似的,把两只脚很小心地藏在睡衣底下,两只胳膊藏在袖子里,只让胸脯露在外面。她热情地望着格温普兰,把那张小牛皮纸递给他。
“好吧,格温普兰,你已经是属于我的了。现在开始执行你的职务吧。我的心肝,请你把女王写给我的信念给我听。”
格温普兰接过小牛皮纸,打开以后,用战战兢兢的声音念道:
小姐:
我们荣幸地附送给您一份我们的仆人——英吉利王国大法官威廉·古
柏签署的口供记录副本。这个口供记录说明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林诺·
克朗查理爵士的合法继承人已经被证实,并且找到了。他叫格温普兰,在
卑微之中,一直跟着演杂技和滑稽的戏子过一种流浪的生活。他是在很小
的时候流落民间的。根据王国的法律和林诺爵士的公子费尔曼·克朗查理
爵士的世袭权利,他今天就要被正式承认,并且恢复他在上议院的席位。
因此,为了您,为了使您继续保住克朗查理—洪可斐尔家的爵士们的财产
继承权,我们让他代替大卫·第利—摩埃爵士,承受您的青睐。我们已把
费尔曼爵士带到您的府邸科尔龙行宫;作为女王和姐姐,我们希望并且命
令直到现在一直叫做格温普兰的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做您的丈夫,共结
百年之好,再说,这也是王室的期望。
在格温普兰用差不多字字踌躇的声调读信的时候,公爵小姐从沙法垫子上抬起身来听着,眼睛一动也不动。格温普兰一念完,她就把信抢去。
“‘安妮,女王,’”她像梦呓似的读信末的签名。
接着,她拾起扔在地下的羊皮纸,匆匆看了一遍。这是抄在萨斯瓦克州长和大法官签了字的口供记录上的“玛都蒂娜号”遇难者的声明。
她看完了这个记录,又把女王的信看了一遍。接着她说:
“好。”
她不动声色地指着格温普兰走进来的走廊的门帘:
“出去,”她对他说。
格温普兰像石头人似的呆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她冷冰冰地说:
“既然你是我的丈夫,出去。”
格温普兰一句话也没说,像个罪犯似的低下头,没有动弹。
她又补了一句:
“您没有权利待在这儿。这是我情人的地方。”
格温普兰仿佛被钉在那儿了。
“好吧,”她说。“那么我走。哼!您是我的丈夫!再好也没有了。我恨您。”
她站起来,不知道对什么人做了一个傲慢的再会的手势,出去了。
走廊的帐幔在她身后垂下。
第五章 又相识,又不相识
只剩下格温普兰一个人了。
只有他一个人同温暖的浴池和凌乱的床做伴儿了。
他的思想混乱到了极点。他的思想哪儿还像思想。简直是一堆模糊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是人陷在不可理解的境地时的烦闷。他仿佛刚从一场梦里醒来似的。
走进未知的世界可不是简单的事。
自从侍童把公爵小姐的信送来的时候起,格温普兰遇到了一系列的奇事,越来越无法理解。一直到现在,他都跟做梦似的,但是又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现在他只有摸索的份儿。
他什么也不想。甚至也不做梦。只是逆来顺受。
他一直待在沙法上,待在公爵小姐离开他的地方。
突然间,他听见黑暗里有一阵脚步声。这是一个男子的脚步。这个声音是从公爵小姐走出去的走廊另外的方向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虽然很低,可是清晰可闻。格温普兰尽管心里迷乱,还是支起了耳朵。
在公爵小姐刚才打开的银色帐幔另外一边的床背后,那个好像一道门的有画的大镜子,突然打开了。一个男子快乐的歌声一下子灌满了玻璃卧室,他使尽喉咙的力量,正在唱一首法国古歌的叠唱:
三个猪崽子在粪堆里哼哼唧唧,
简直跟轿夫一样。
歌手走了进来。
这人身边佩着剑,手里拿着一顶有帽章和金线的插着羽翎的帽子,穿一身带军章的漂亮的海军制服。
格温普兰像被弹簧推动似的,唰的一下站了起来。
他认出了来人,来人也认出了他。
两张嘴同时惊奇地叫了一声:
“格温普兰!”
“汤姆—芹—杰克!”
这个拿着羽翎帽的人冲着格温普兰走了过来,格温普兰的两只手交叉在胸前。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格温普兰?”
“你呢,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汤姆—芹—杰克?”
“啊!我明白了。约瑟安娜的怪脾气!江湖骗子再加上一副妖怪似的相貌,实在有一股无法抵抗的魔力,你是化了装来的,格温普兰。”
“你也是这样,汤姆—芹—杰克。”
“格温普兰,你这身贵族的衣服是什么意思?”
“汤姆—芹—杰克,你这身军官的制服是什么意思?”
“格温普兰,我不回答你问题。”
“我也是一样,汤姆—芹—杰克。”
“格温普兰,我不叫汤姆—芹—杰克。”
“汤姆—芹—杰克,我不叫格温普兰。”
“格温普兰,这儿是我的家。”
“汤姆—芹—杰克,这儿是我的家。”
“我不许你学我的话。你有你的讽刺,但是我有我的手杖。不许你再讽刺人,可恶的东西。”
格温普兰面色苍白。
“你是可恶的东西!你侮辱我,必须向我道歉。”
一在你的小板屋里,你爱干什么都可以。咱们可以打架。”
“在这儿可以用剑。”
“格温普兰老兄,用剑是贵族的事情。我只跟和我有平等地位的人决斗。用拳头打,咱们是平等,用剑就不同了。在泰德克斯特客店,汤姆—芹—杰克可以用拳头打你。在温莎是另外一回事。请记住:我是海军中将。”
“我,我是英国上议员。”
格温普兰认为是汤姆—芹—杰克的那个人听了,哈哈大笑。
“为什么不说是国王?说实在的,你这话有道理。一个蹩脚戏子什么脚色都能演。你可以对我说你是雅典王忒修斯①。”
①希腊神话中的英雄。
“我是英国上议员,我们应该决斗。”
“格温普兰,这真大讨厌了。不要跟一个可以叫人抽你一顿的人开玩笑。我是大卫·第利—摩埃爵士。”
“我,我是克朗查理爵士。”
大卫爵士又笑了。
“说得真俏皮。格温普兰是克朗查理爵士。当然,没有这个姓不能占有约瑟安娜。听好,我原谅你。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她的两个情人。”
走廊的帐幔打开了,一个声音说:
“爵爷们,你们是她的两个丈夫。”
两人转过身来。
“巴基尔费德罗!”大卫爵士大声说。
来人正是巴基尔费德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