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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老太太笑道:“你还是老样子,瞧着恭敬,内里却落拓不羁。”
孔嬷嬷微有伤感,道:“不这样,怎么熬得过去。”说着,突然冲老太太怪声怪气道:“倒是你,怎么修身养性得如此地步?当年你那派头哪里去了?”
盛老太太摇了摇头,无奈道:“紘儿终归不是我亲生的,何必讨人嫌;况且我也乏了,当年折腾的天翻地覆又如何,还不是一场空空。”
孔嬷嬷冷笑道:“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你不想想,当初静安皇后可比你日子难多了,儿子死了两个,女儿被抱走,皇家又不能和离走人,她又能如何?太宗爷宠她,她高兴,冷落她,她也高兴。当年她怎么对咱们几个说的,‘女人这一辈子顺心意的事太少了,出身嫁人又全不由己,当需给自己找些乐子,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她虽不长命,可却天天活得开心过瘾,薨逝后,太宗爷日日思念,后来一病不起……”孔嬷嬷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盛老太太也目光惘然,都想起了那个肆意昂扬的洒脱女子。
孔嬷嬷吁了长长的一口去:“好在先帝爷最终还是立了她的小儿子,她也算留了后,我就听她的话,从不把恶心的事放在心上,当装傻时得装傻,该卑微时就卑微,该吃吃,该享受就享受,也不枉这一辈子。当年进宫的人要是你这个倔性子,早不知死了八百回了!”
盛老太太回忆起自己娇憨的青春,一片怅然,半响,甩甩头,岔开话题道:“好了,别说了,你瞧瞧我家怎么样?”
孔嬷嬷翻白眼道:“一塌糊涂,没有规矩;最没规矩的第一个就是你!”她似乎在京中被闷了很久,终于逮到个机会畅言,盛老太太无法,只得让她接着说。
“你家老太公倒是个人物,挣下偌大的一份家业,三个儿子中也有两个成器的,临终前亲自把家给分了,可坏就坏在他走后没多久,你夫婿也去了,若不是有你,盛大人他一个庶子,早被那黑心的三叔给嚼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这份产业能留的下来?你当时要钱有钱,年纪还轻,勇毅老候爷和夫人都健在,再嫁也不是难事,纵然金陵和京城不好待了,天高海阔找个远处去过日子就是了;男人一嫁,儿子一生,自己过小日子,岂不美哉?!你偏要给你那没良心的守节,把庶子记到名下,撑起整个盛家,接着给他找师傅,考功名,娶媳妇,生儿育女,然后呢,你功成身退,缩到一角当活死人了?简直不知所谓!”孔嬷嬷差点没把手指点到盛老太太脸上。
“你虽不是他的亲娘,可却是他的嫡母,对他更是恩重如山,你大可挺直了摇杆摆谱,有什么好顾忌的?告诉你,儿子都是白眼狼,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若是自己不把自己当回事,他乐得把你撇一边!我朝以孝治天下,他但凡有半点忤逆,他就别想在官场上待了!你好歹把日子过舒坦些,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得为了你的那宝贝儿小丫头。”孔嬷嬷说着,朝梨花橱那头努了努嘴。
盛老太太被喷的一头一脸的唾沫,又无可辩驳,终于有个话题可说,忙道:“对了,你瞧我那明丫头怎么样?”
孔嬷嬷侧着脸,沉吟了会儿,方道:“很不错。”
看盛老太太一脸期待的样子,又加了几句:“那孩子一双眼睛生的好,淡泊,明净,豁达,好像什么都看明白了,却又不清冷,还是开开心心的,稳重守礼,知道不在人前招眼,比你强。不枉你心肝肉似的待她。”
盛老太太白了她一眼:“什么心肝肉?几个孙女我都是一般的。”
孔嬷嬷不耐烦的挥手:“少给我装蒜,适才一顿晚饭,你往她碗里添了几次菜?隔一会儿,就嘱咐一句‘明丫儿,多吃点儿’,再隔一会儿,再一句‘不许挑食’,她往哪个菜多伸一筷子,你身边的房妈妈就暗暗记了,你当我是瞎子!才儿她睡觉,你把我撂在这里半响,定要看着她吃药就寝,估计等她睡着了才来的吧。”
盛老太太莫可奈何:“那孩子睡的不少,却老也睡不踏实,一晚上得醒过来几次,有时半夜还哭醒过来。我知道,她是心里闷着伤心却说不出来,夜里折腾,白天还没事人一般,照样跟着我读书识字,乖乖的坐着听我这老太婆说古;说来也怪,她不如当初的林姨娘识文断字、能写会画,也不如华丫头伶俐讨喜、哄我开心,可我反觉得她最贴心。”说着怅然。
“那是你长进了,冤枉了半辈子,终于知道看人要看里头货,外边再花里胡哨也不如人品敦厚要紧;也是你独自太久了,如今有个孩子日日做伴,再怎么端着,也忍不住要当心肝。”孔嬷嬷目光犀利,说话一语中的。
盛老太太指着她骂道:“你这老货,这张厉嘴,怎么没死在宫里?让你出来祸害人。”
孔嬷嬷瞪眼:“那是自然,没听过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么?”
说着,两个老人笑在一起。
笑了半响,盛老太太一边擦眼泪,一边伸着脖子往梨花橱那里看,被孔嬷嬷拉住:“别看了,吵不醒你的小孙女,她不是喝了一整碗安神汤么?要是醒了早有声响;快回来,我有话对你说。”
盛老太太想想也是,便转了回来,孔嬷嬷正色道:“我是山东民女,你是金陵的侯府千金,因了静安皇后,相识一场也算缘分,有些话我要劝你。”
盛老太太正色点点头,孔嬷嬷方道:“我知道你冤枉了半辈子,奋力拼搏却也不过是人亡情逝,因是凉透了心,也不肯再嫁,只守着盛家过日子。可我问你,你还有多少日子可活?”
孔嬷嬷见盛老太太神色伤怀,接着说:“静安皇后临终前说了一番话,我今日送给你——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做女人的一辈子不容易,但凡能做的都做了,后头如何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父母生养不易,咱么如何也不能白白糟蹋了这一世,该怎么好过就怎么过,有一天日子便要过好一天。你既然还有口气在,就得好好过下去,看见不平就说,瞧着不对就骂,把你金陵徐家大小姐的架子端出来,把府里的规矩振一振,不说你自己能过的舒坦些,也能给你盛家子孙留个好样不是,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盛老太太眼圈红了,拿帕子轻轻拭着眼角:“到底是老姐妹,现如今也只有你与我说这番话了,你的一番心意老姐姐我领了;……好歹我也得撑到明丫儿出阁。”
孔嬷嬷眼见劝成,大是欣慰:“你能这么想就对了,六姑娘还小,日后且得倚仗你呢,不求她大富大贵,能顺遂地找个好人家就是了。”
第14话
次日一早,明兰端着习字帖去老太太跟前,打算这几天把没剩下多少的《千字文》一鼓作气拿下,以后就不用装文盲了,正当她迈着小短腿来到正堂,却没想王氏一大早就来接孔嬷嬷了,活脱脱是来领救济粮的灾民生怕晚些来就没了。
她坐在下首,恭敬的听盛老太太说话:“……昨夜我撂下老脸求了孔嬷嬷,让她劳累些力气,在教大丫头时,把其余几个小丫头也捎上,虽然她们年纪还小,但跟着听些看些,也好增长些涵养……”王氏自然愿意,本来她就觉得难得请到个这么高规格的家教,怎么也不能浪费,于是明兰的习字课只好先行中断,一吃完早饭就被崔妈妈送到华兰处。
绕过点熙桥,穿过半片小园子,来到华兰的葳蕤轩,一看见华兰,明兰顿时眼前一亮,只见今日华兰身着一件烟柳色的银错金双凤织锦短袄,下着浅碧色轻柳软纹束腰长裙,头上绾着如云的朝月髻,上只束着一条累金丝嵌宝石金带饰,整个人如一支白玉兰花苞一般,真是明媚鲜艳之极,连孔嬷嬷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明兰心里暗道:那姓袁的家伙好艳福。
王氏见长女如此风采,心中骄傲之极,再转头去看另外两个——如兰明显情绪不高,蔫了吧唧的站在一旁,墨兰却精神饱满,一看见孔嬷嬷就伶俐地嘘寒问暖,引的王氏一阵气闷,呵斥道:“如儿,见了孔嬷嬷怎地不问好,这般没规矩,仔细你的皮!”
如兰闻言立刻嘟起小嘴,低头忿忿。
王氏离开后,孔嬷嬷开始上课,她把教学重点放在华兰身上,另外三个属于陪客性质,学习态度一开始就不端正的如兰,基本上是摸鱼打混,没一会儿功夫就坐到一边和小丫头翻花绳去了;明兰其实也不想学,但是她没有如兰这么硬的底气,也没她这么强的怨气,勉强性学习对明兰来说那是家常便饭,早就习惯成自然,比起现代应试教育体制,孔嬷嬷这点不过是毛毛雨啊毛毛雨。难道姚依依是喜欢三角函数,才一遍又一遍的画双曲线计算的吗,难道她是喜欢盎格鲁撒克逊的腔调,才天天早起背鸟语单词的吗,难道她是喜欢背书,才选择枯燥无聊的政法专业的吗——别逗了,混饭吃尔。
如今换了个环境,一样的道理,明兰要能在这里立住脚,也非重头开始学习不可。
“按说女孩儿家人品德行最重,举止教养不过都是虚礼,可大凡体面人家偏偏喜欢讲这个虚礼,这关系也可大可小,做的好未必有人夸你,做错了却不免被人明里暗里的笑话,姐儿们都是聪明人,当知道当中要紧。”
孔嬷嬷对着几个女孩谆谆道,一上来就把学习必要性说清楚了,接下来就好办了,孔嬷嬷的课讲的很好,深入浅出的把要点先点明了,然后示范纠正,还时不时的举些实际的例子,华兰墨兰做不好,她也不生气,让女孩们自己慢慢领会。
墨兰亦步亦趋的跟在华兰身边,华兰做什么她就做什么,高标准严规格的要求自己,还时不时的问‘嬷嬷我这样对不对’,‘嬷嬷您瞧这么着好吗’,几乎喧宾夺主的把自己当正牌学生了,华兰咬着嘴唇,努力忍耐着不在孔嬷嬷面前发飙训人。
明兰的学习态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上午也跟着练了几个福礼和走路的姿势,但总觉得越学越别扭,她来这个世界不过一年多,倒有一大半日子是躺在床上装死的,别说大姐姐华兰,就是和另外两个比,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礼数也是一窍不通的,现在一时半会儿的如何能跟得上进度。
于是趁着中午吃饭时让崔妈妈剪裁出素笺来订了个小册子,先把上午的知识点回忆起来记下,然后下午去上课时,让小桃把自己的小毛笔小砚台小墨锭还有那个素笺小册子都装在一个竹编的手提篮子里带去,孔嬷嬷再上课时,她就不急着上前去练习,而是在一张松竹梅花梨木小几上铺开了笔墨纸砚,然后撩袖子趴上桌,摘起随堂笔记来。
孔嬷嬷正指点华兰几种不同的布菜姿势,不动声色的瞥了明兰一眼。
上培训课摘笔记,对于明兰这样饱受应试教育锻炼的同志来说,简直就是本能,要是老师在上面讲课的时候手里不拿支笔,那简直活脱脱被老师注意的标靶,一笔在手,心中不愁,明兰立刻进入状态,十几年的素质教育也没有白瞎,条条款款归纳总结的十分清楚。
所谓规矩礼数,是个很笼统的概念,包括日常生活中的一举一动,举止行礼,走路,说话,微笑,待人接物,乃至端一杯茶喝一口水都有成例的做法,本来大家小姐从小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就会养成这种举止习惯,孔嬷嬷来不过是给女孩儿们提点一下顶层贵族与盛家这种中层宦官人家的礼数迥异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