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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禩应了,又与廷姝说了几句,这才起身离开。
廷姝看他走远了,让丫鬟佳期关上门,自嫁妆箱子里取出一个匣子,又拿了钥匙开锁,从里面拿出一叠银票。
佳期是廷姝从娘家陪嫁一起过来的,素来亲近得力,此时见了,不由惊呼起来。
“主子,这是嫁妆银子,您……”
“别声张!”廷姝低斥了一声。“你拿去给账房便是,千万不许告诉爷!”
佳期咬了咬下唇。“是……”
沈辙如今在八贝勒府里,吃得好睡得好,不必为生计奔波,不时出门散心,没有什么烦恼挂心,连带着整个人看起来也多了几分潇洒惬意。
“子青现在是越来越有名士之风了。”胤禩笑道,心里倒有一点羡慕,只是自己一日生在皇家,便不可能如他一般。
“八爷见笑,这也是八爷大恩。”沈辙拱手,随即敛了笑意。“沈某听说昨日八爷进宫受了皇上训斥?”
胤禩点点头,现在沈辙算是半个谋士,他也不隐瞒,将昨日情形说了一遍。
沈辙微皱起眉,沉吟半晌,方叹道:“按说起来,皇上待您冷淡,是从您查了江南之案回来,但看江南一行,有功无过,皇上何以突然之间就对您不待见起来,这其中可有什么缘由,是先前没有想到的?”
胤禩苦笑:“若说有,那便是我办差犯了皇阿玛的忌讳。”
“哦?”
胤禩早已将康熙冷落他的心理摸得清清楚楚,希望自己严惩贪官,但又不扯上太子,但世间之事岂有两全其美,何况他一味偏袒太子,其他儿子就算不敢说,心里也会有其他想法。太子后来被废,不独是他自己的原因,还有康熙的纵容,加上其他兄弟落井下石。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这位皇阿玛,可以在其他事情上都处理得干净利落,可以用帝王心术制衡臣下相争,惟独对所有儿子的教育,从早年便埋下祸根。
大清开国以来并没有立过太子,康熙自己也是因为在几个兄弟之后唯一出过天花,被太皇太后相中留在身边教养,否则以孝康章皇后汉军旗的出身,怎么也不可能在后宫一众满蒙妃嫔所生的兄弟里脱颖而出。
但到了康熙这里,他偏偏别出心裁,选了皇后所出的嫡子。出身是足够高贵了,可不过一岁半的太子又如何分得出贤愚来,何况上头还有一个大阿哥,大阿哥的母妃纳喇氏,也是满州八旗中数一数二的大族,惠妃还有个权倾朝野的堂兄明珠,若是大阿哥碌碌无为也就罢了,恰恰相反,康熙的所有儿子,几乎都不是省油的灯,战功赫赫的有之,文采斐然的有之,精明干练的有之,八面玲珑的有之,虽然太子未必就被比下去,但有能力的儿子一多,康熙自然也开始眼花缭乱起来。不知道这位皇阿玛心里头,可曾后悔过那么早就立下太子,以致于出现今日局面?
胤禩暗叹一声,抛开这些心思,对沈辙道:“扬州一应官员盐商,几乎都与太子脱不了关系,我先斩后奏,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才上奏皇阿玛,他老人家自然会心中不快。”
沈辙也叹道:“当今圣上对那位的宠眷,未免也过了些。”
他这句话不过是有感而发,胤禩却是一清二楚的,当年康熙御驾亲征,太子与索额图甚至想出断后方粮草的法子来,何况今日不过一小撮贪官,也许其中还有制衡明珠势力以免出现一方独大的思量,但康熙对于太子,确实纵容得让其他兄弟都心生嫉妒。
只是这容忍终归是有限度的,父爱也会被岁月一点点磨去,当太子一而再,再而三向皇权挑战时,康熙也会有下杀手的一天。
一废太子之后,康熙对太子就已经完全失去信心,若说后来再立太子,不过是为了防止其他儿子觊觎皇位的念想而已。
思及此,胤禩淡淡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太子所作所为,到时候自然有人收拾他。”
沈辙点点头:“八爷若有心重回朝堂,这段时间还请韬光养晦,但宫里逢年过节,这礼数还是不能少的,务必让万岁爷觉得您心中没有怨怼,反而孝顺如初。”
胤禩嘲讽一笑:“子青,有些时候我真想将这些都抛弃,走得远远的,找个地方落脚,隐姓埋名,每日晨起而作,日落而息,何不快哉!”
沈辙大笑:“恕子青直言,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八爷这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若您真成了农夫,没有这些身份权势傍身,只怕就要无穷无尽地受到盘剥,哪里还会有好日子过?”
胤禩也觉得自己有些异想天开了,不由跟着笑起来:“说得极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没经历过,所以才羡慕别人,等到自己坐在那位置上,未必就真舒服了。”
胤禩筵席上受了训斥的事情,很快传遍所有人的耳朵。
他也只作不闻,每日重复着读书写字的消遣,除了偶尔去胤禛府里,几乎足不出户,闲暇时还会摆弄着原先在菜圃里的那几株庄稼。
去年种的红薯经过寒冬摧折,几乎死了大半,过了三月,胤禩又种下一些,因着天气日渐转暖,红薯苗竟是一天比一天精神,胤禩十分高兴,每日无事都会过来看看,然后自己记录下一些栽培心得。
因先前的交往接触,马齐对这皇子女婿却极是看好,见他镇日闭门不出,心中不免着急,又将女儿召回去敲打了几回,从她口中听到胤禩居然摆弄起庄稼来,不由叹息,也暗自埋怨康熙过于严苛了。
那边胤禛管理户部,却是卓有成效,康熙见他办差得力,又一丝不苟,也渐渐对他另眼相看起来,加上德妃在后宫受宠,地位稳固,不免就有些流言蜚语,胤禛却恍如未闻,每日只是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愈发让康熙觉得这个儿子心诚可嘉。
过了四月,陕西官员贪污赈银一事具结完案。果然如胤禛所料,原同州同知蔺佳选、蒲城知县王宗旦被判斩监侯,朝邑知县姚士塾、华州知州王建中因病故免议,只将侵吞赈银追还,事情原本到这里也就告一段落了,偏偏原陕西巡抚布喀在京城有私宅美妾的事情被大阿哥捅了出来,康熙大怒,下令将布喀押送京师问罪,并将其私宅抄没充公。
抄家的差事,就落在胤禛身上,虽然他无须亲力亲为,但登记造册,从旁督察,却是少不了坐镇监督,加上此案为康熙所关注,更不能出一点差错。
布喀历任甘肃巡抚,陕西巡抚等职,虽说也算是封疆大吏,一方大员,但若是放到京城这样随处就能碰见个达官贵人的地方,实在算不上什么,然而谁也想不到,随着布喀的私产一点点被发现出来,竟连康熙也被震动了。
后院池塘沉着几箱珠宝,墙壁夹层内藏着巨额黄金,胤禛一边命人登记造册,一边向康熙禀报,心中也是又惊又恨,像甘肃陕西这样并非富庶之地,几任父母官,就能挖掘出这般财富,那么江南那些官员,身家又该几何?
布喀原本只是受了失察降职的处分,但这些私产一经报上御前,落在他身上的处分便翻了几番,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以致于落得个全家流放宁古塔的下场。
这一日胤禛揣着折子进宫,到了养心殿,却发现三阿哥居然也在那里,怔了一下,方才下跪行礼。
“给皇阿玛请安,这是布喀京城私宅的所有财物,俱已登记入册,呈请皇阿玛御览。”胤禛双手举起折子道,梁九功忙上前接过。
康熙接过折子,略略扫了一遍,余光瞥及三阿哥,淡道:“胤祉,之前你不是有话说吗,说吧。”
胤祉一愣,赔笑道:“这……四弟勤恳办差,皇阿玛英明决断,儿臣没什么要说的。”
胤禛也看了他一眼,心知这三哥先他一步来见皇阿玛,必是说了什么与自己有关的事情。
胤祉本想胡混过去,眼看康熙的目光灼灼,正等着他开口,只好摸摸鼻子,硬着头皮道:“唔,其实此事儿臣也只是道听途说,说布喀原先,嗯,有一套山水人物玉壶摆件,和一个青花缠枝花卉赏瓶,极是有名,不知道四弟……”
胤禛神色淡淡,不亢不卑道:“弟弟在抄家过程中,确实见到一个青花瓶,不知道是不是三哥所说的那个,后来经鉴定,说是个仿真极高的赝品,至于那套玉壶摆件,却未曾看过。”
胤祉觑了康熙一眼,干笑道:“既是如此,那便算了,愚兄也是听说,听说而已。”
胤禛默不作声,眼皮都没抬一声,依旧维持着下跪的姿势。
西暖阁静悄悄的,胤祉只觉得后背湿了一片,不由开始后悔自己今天为什么要来。
康熙静默半晌,方道:“都先跪安吧。”
“嗻。”
两人退了下去,过没多久,一名侍卫模样的人走进来。
“主子吉祥。”
细看之下,他的服饰又与寻常侍卫有些不同。
“如何?”康熙睁开眼睛。
“确实有人去了索额图家,奴才后来查过,此人是布喀在京城私宅的管家,他去的时候手里头还带着东西,看不清是什么。”
康熙心底忽然涌起几分说不出的倦意,他闭了闭眼,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侍卫应声退下。
康熙的手按着方才胤禛呈上来的奏折,又从旁边取出一本折子打开,里头是索额图为布喀求情,说他虽然有所贪墨,但巡抚任上也做了几桩为民请命的好事,罪不至死。
折子里的内容康熙先前已经看过几遍,但此时再看一次,却觉得一股无名心火陡然升起,他冷笑一声,将两份折子都丢在一边。
梁九功战战兢兢,恨不得将自个儿隐入墙壁,连呼吸都没了。
“你说朕想当个好父亲,怎么就这么难?”康熙突然道,有点近乎喃喃自语,梁九功知他并不需要自己的答案,只是低着头不出声。
康熙叹了口气,望向外头飘扬摇曳的柳叶,微风从半开的窗户溜了进来,似乎也带着几许春日妩媚。
“梁九功。”
“奴才在。”
“更衣,朕要出宫走走。”
弘 晖
年少风流时也爱时不时微服出宫听曲看美人,但如今正被各个儿子的事情扰得心情不佳,就算天籁入耳心中也觉得烦躁,康熙听了一会儿,脸上略略显出些不耐烦来,随即起身,往外走去。
“赏。”
梁九功忙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爷!”唱曲的女子也站起来,盈盈上前几步,福了福身。“这位爷请留步,可是奴家唱得不好,扰爷不快了?”
声音轻轻柔柔,婉转动人,若是寻常男人,只怕心已经先软了三分,可康熙连头也没回,只脚步顿了顿,又快步走出去,早已有人为他掀起帘子。
康熙虽然年届五旬,但保养得宜,看上去却不过四十出头的模样,又是穿着讲究精细,气度不凡,一看便是非富即贵,自然分外惹人注目。
女子望着他的背影,咬了咬下唇,却是敢怒不敢言,自己在这里唱曲几年,何曾有人拒绝过她。
出了酒楼,康熙倒有些踌躇了,举目望去,一片繁华,却不知道要往哪儿走,梁九功忙小步跟上去。“主子?”
“你说这京城,还有什么可去的?”康熙突然有些意兴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