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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四岁的张之洞永远失去了无限疼爱他的母亲。
朱氏去世后不久,张瑛郑重其事地领着儿子走进母亲的琴房。他亲手揭开罩在琴上的布套,让儿子好好地看看。这是一张古琴,琴面有四尺多长,八寸来宽,黑黄黑黄的,上面绷着七根粗细不等的丝弦。
张瑛对儿子说:“这是你母亲娘家陪嫁之物。你母亲常常以此自娱,她的琴弹得很好。”
张之洞似懂非懂地听着。第二天,张瑛便将这张琴收藏起来了。
魏氏从此担负起抚育张之洞姐弟的责任。朱氏生前对魏氏不错,加之魏氏自己又没生育,故而对小姐弟两人很好。再好也比不上亲娘的贴心,小姐弟俩常常想起自己的生母,暗自流泪。然而,不幸的事再次降临到张之洞的头上。与他一天到晚形影不离的胞姐,三年后又因伤寒病去世。七岁的张之洞眼看着活泼可亲的姐姐离他而去,哭得死去活来。
张之洞其实兄弟姐妹不少,但一母同胞,又真正亲密无间的只有这个姐姐,谁料她又过早夭折了。
从那以后,张之洞似乎与欢乐笑容绝了缘,他一门心思钻进“四书”“五经”之中。圣人的教诲,昔贤的睿智,陪伴他孤寂的童年,启沃他苦涩的心灵。十六岁那年他高中顺天乡试第一名。十六岁的解元是古往今来科举史上少见的奇迹,足以令所有读书人艳羡,张瑛和张家的西席们莫不开怀大笑。哪怕就是在这样的喜庆日子里,张之洞也没有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舒心畅气之感。
在张之洞的记忆里,他生命中的第一件舒畅事,是发妻石氏的来归。
十八岁那年,张之洞与石夫人结了婚。石夫人那年也十八岁,她的父亲石煦在贵州都匀府做知府,与张瑛是同级官员,又是直隶同乡,关系密切。在两位父亲的撮合下,一对小儿女在兴义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书香门第出身的石夫人,不仅漂亮贤淑,更兼知书达理,对丈夫温存体贴,关心备至。遵循母亲的遗嘱,张之洞将古琴亲手交给石夫人。石夫人本不会奏琴,听说是婆母心爱的遗物,又是临终前的郑重嘱托,她含着眼泪接过这件不平常的礼物,决心学会操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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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燕山聘贤(5)
心灵手巧的石夫人,不到半年就能奏出动听的乐曲。魏氏常说,少奶奶奏琴,就像当年夫人一样:一样的姿态,一样的神情,一样的好听。每听到这种话,张之洞便欣慰无已。其实,母亲当年奏琴的情形,他的脑子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或许是因为魏氏常念叨的缘故,或许是在他多年来对母亲绵绵不绝的追思中无端形成的幻觉的缘故,张之洞仿佛觉得母亲当年就是这样的,在琴房里一边抚琴,一边低吟,倾诉着她对丈夫,对儿女,对生命的无穷无尽的热爱……
渐渐地,石氏在张之洞的心目中替代了逝去多年的母亲,他那一颗渴望得到人间真爱的干涸的心田,终于注入了清冽的泉水,无声无息,清凉滋润。张之洞从心底深处真正感受到了人生的欢悦。
第二年,石夫人生了一个女儿,取名仁檀。二十四岁那年,石夫人又生下了长子仁权。儿子的降生,使张之洞有一种生命延续的快乐感。再过两年,张之洞点探花入翰苑,步入了仕途,石夫人带着一双儿女也来到北京。小家庭里有着说不尽的美满幸福,其乐融融。谁知乐极生悲,石夫人突然撒手人寰。张之洞千呼万唤,也不能喊回爱妻的一缕芳魂。年幼的姐弟在母亲遗体边伏地痛哭,也无法使慈母再睁开眼睛。
张之洞想起夫人的种种美德:善良、宽厚、勤劳、俭朴。有一件事,令张之洞永生不能忘记。
张之洞嗜酒,经常喝得酩酊大醉,石夫人多次规劝,他都不听。有一天他又喝醉了,深夜才回家。石夫人在家苦等苦盼,见他这样晚才回来,不免说了他几句。张之洞听得烦了,拿起书桌上的大石砚便向夫人头上掷去。石砚掷在石夫人的头上,顿时血流如注,晕倒过去。张之洞吓得忙给夫人包扎,对自己刚才的鲁莽悔恨不已。第二天夫人醒过来了,他怀着深深的歉疚向夫人赔不是,并发誓今后再不喝醉了。夫人没有责备他,反而安慰他说,若从此改掉了这个坏毛病,她心甘情愿受此一难。夫人的贤德令张之洞大为感动,从此以后他果然不再酗酒。清苦的日子已经过去,而今事业有成,家境日渐好转,她却独自一个走了。
张之洞想起这些往事,悲从中来,和泪写下三首悼亡诗:
酒失常遭挚友嗔,韬精岂效闭关人。
今朝又共荆高醉,枕上何人谏伯伦。
龙具凄凄惯忍寒,筐中敝布剩衣单。
留教儿女知家训,莫作遗簪故镜看。
空房冷落乐羊机,忤世年年悟昨非。
卿道房谋输杜断,佩腰何用觅弦韦。
自从石夫人去世之后,童年时代那种落寞孤寂之感,又常常偷袭着张之洞的心灵。看着一双稚气正浓的儿女没有慈母的照顾,他在寂寞中更添一重悲伤。孰料不幸接踵而来。三年后,十三岁的仁檀又得急病死去。仁檀酷肖其母,禀性善良温和,小小年纪便知道关心父亲,疼爱弟弟,是张之洞的掌上明珠。爱女的夭折,简直摘去了他的心肝。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心里一直有一种厌世之感。
五年后,张之洞在湖北学政任上续娶唐氏夫人。唐夫人乃湖北按察使唐树义之女。两年前丈夫病逝,便带着女儿回到娘家,住在父亲的官衙内。一年前女儿又不幸死了,唐氏内心悲苦。唐树义见学政亦是中年丧妇,与中年丧夫的女儿恰好匹配,便亲自为女儿作伐。张之洞怜自己,也怜唐氏,遂答应了这门亲事。唐氏夫人人品不错,但因是再醮,心里总忘不了前夫夭女,情绪抑郁,对仁权缺乏疼爱之情,小公子总是对继母怯生生的。再加上唐夫人自小娇生惯养,懒而任性,张之洞劝她学习奏琴,她一口拒绝,张之洞心中大为不怿。这个续弦夫人并没有给张家带来多大的欢乐。过了两年,唐夫人也因病长辞人世,留下半岁的儿子仁梃。
再次遭到丧妻之痛的张之洞,哀叹自己的命运多舛,他不想第二次续弦了。不久,他奉命典试四川,便将二子留在京师,托人照料,自己孤身一人前往巴蜀赴命。
乡试刚揭榜,张之洞便遵旨留在成都任四川学政。四川号称天府之国,物产丰阜,人物俊秀,扬雄、李白、三苏为雄奇的巴山蜀水增添迷人的魅力。张之洞喜欢这块土地,决心为培养今世的四川人才全力以赴。
这一年,张之洞来到龙安府主持府试。知府王祖源与他是老熟人。那年他从武昌回到北京时,与王祖源同住羊圈胡同达半年之久,因为同在翰苑供职,彼此走动较勤。去年,王祖源以编修资格外放龙安府。王祖源科场不顺,五十岁才中进士,做了个老翰林。翰林院是青年才子的发祥之地,老名士在此处则前途不大,外放郡守,乃是最好的归宿了。
老友见面,十分快乐。王祖源将学政请到家中,二人坐在书房里,一杯清茶,海阔天空地叙旧话今,谈兴甚浓。张之洞指着墙壁上一幅题作《 国色天香 》的彩绘,笑着对主人说:“这画定是出自闺阁之手。”
“何以见得?”
张之洞极有兴致地说:“牡丹乃群芳之首,甚为闺阁所喜爱。此其一。花朵丰满而艳丽,叶片肥大而鲜嫩,旭日红亮而明媚,这是人世间极具圆满之美景,向为闺阁所追求。此其二。‘国色天香’四字,虽端正大方,但因力度不够显得有些纤弱,显然出自闺阁手笔。此其三。有此三点,我敢断言这幅牡丹图是位女丹青手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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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燕山聘贤(6)
王祖源哈哈大笑起来:“香涛好眼力,这画正是小女懿娴之作。”
懿娴,张之洞的脑中立即浮出一位姑娘的形象。四年前的一天,张之洞正在王家,与王祖源的儿子王懿荣聊天。王懿荣那时是国子监的一名监生,勤勉博学,尤好古董鉴赏,与张之洞很谈得来。正说话间,书房门口走过一个女子,王懿荣随口说了句“懿娴回来了”。张之洞抬起眼来望过去,见懿娴面孔清秀,身材匀称,有一种大家小姐的风范。再仔细一看,他发现王家小姐走路不太平稳,有点向左边倾斜,像是左腿有点毛病。张之洞心想:难怪来到王家多次,都没有见过懿娴小姐,原来是脚有点残疾,不愿见生客。他心里微微叹息:多好的一个小姐,不该有这点毛病!
“懿娴能画这么好的画,过去从没有听说过。”张之洞离开座椅,走到《 国色天香 》图面前,细细地欣赏起来。
王祖源也站立一旁,拈须微笑,陪着客人欣赏。
“懿娴出嫁几年了?丈夫在哪里做官?”张之洞随口问老友。
“还没有出嫁。”
张之洞颇为吃惊。四年前见到时,估计也有二十好几了,现在不快三十了吗?遂脱口问:“她多大了?”
王祖源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不瞒你说,今年二十九,是个老姑娘了。懿娴什么都好,模样儿周正,性子也温顺,就是小时候得了场大病,病好后,左脚便不怎么灵便了,请了不少医生,都治不好。懿娴心性高,等闲人她看不上,家境好本人好的,又嫌她的脚,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耽搁了。”
张之洞又一次在心里叹惜:“如此才华出众的丹青高手,倘若一辈子困于闺门,心里不知有多大的忧愁!”
因为张之洞十分赞赏懿娴的画艺,知音难得,又因为旧时的邻居在偏远的四川重逢,是件令人兴奋的巧事,在衙门晚宴上,王祖源破例将女儿唤了出来,同在一个席上吃饭。张之洞又当面称赞了一番。懿娴大大方方地听着,脸上荡漾着甜美的笑容。这笑容,似乎顿时化开了张之洞心中两年多来的郁积,心情变得格外轻松起来。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他发现,王家的小姐一直在静静地听。那样的安详,那样的宁静,就如同《 国色天香 》图上那朵带露低垂的白牡丹。
过了几天,王懿荣从外地转道来龙安看望老父老母。王祖源告诉儿子,张香涛这些日子正在龙安府,又说他很喜欢懿娴的画。
王懿荣忙去文庙拜访老友,又在闲聊中得知唐氏夫人已在两年多以前过世了。王懿荣听了这话,心中怦然一动。他回到家里,向父母建议把妹子许配给张香涛。人品、地位,自不必说,从年龄上看,张香涛今年才四十岁,正好相当。惟一不足的是,张香涛有过两次婚姻,且有两个儿子。但妹子年近三十,又有残疾,要想再寻一个超过张香涛的人也很不容易。王祖源夫妇对儿子的建议完全赞同,但懿娴是个有主见的人,大主意还得她自己拿。
那天见面之后,懿娴对张学台印象极好。其实,懿娴多年前便从父兄嘴里知道了张香涛,来四川后也常听人说起这位学政大人的名士风度和实干作风。那天的晚宴上,一切传闻都得到证实,尤其是他由衷地赞叹《 国色天香 》图,更给这个独居闺中的老姑娘以极大的心灵满足。他居然是个鳏夫,且一人孤身在任,莫不是天赐良缘?懿娴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
得到全家同意之后,王懿荣才对张之洞提起这事。这样一个处子才女肯屈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