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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锦绣般的古都被焚烧殆尽,太平天国集聚的无数金银财宝被洗劫一空。阎敬铭面对着这极不情愿看到的现实,心里痛苦不堪。多少年来,湘军不是高喊着勤王室、卫孔孟的口号,声称自己是正义之师吗,为何这时野兽般发泄心里的仇恨,强盗般打家劫舍?这只能使他想到,他们原本便是冲着江宁城里的财富而来的,所有动听的宣言都是欺世盗名的谎话。而自己,身为粮台总理,多年来苦心经营,为他们提供充分的粮饷,实际上只是为他们能有今日提供保障罢了。
接着使他失望的,是山东的剿捻战场。过去阎敬铭在湖北做的是军需后勤之事,到山东后才亲自执掌兵权,了解到前线的真相。捻军是乌合之众,如果朝廷的军队精诚合作,共同对敌,捻军原本很快可以扑灭。但朝廷部署在山东省的四支部队:当地绿营、淮军、湘军和蒙古马队,却彼此牵制,互不买账。只是争功争饷,保存实力,并不冲锋陷阵。使得一支人数并不多的捻军,在山东境内东窜西突,所向无敌。阎敬铭身为山东巡抚,却不能协调这四支各有主帅的人马,他有时气得吐血也无济于事。直到他引疾归里,山东军事仍无进展。他不明白,拿着高俸的将领和吃着饷粮的兵勇,为何对朝廷如此不忠不诚?
第三个令他失望的是工部的状况。十多年前在户部,阎敬铭只是一个小小的主事,部里的机密要务他无权涉及。做了工部右侍郎后,他才知道工部糟糕透顶。汉尚书其实对部务一窍不通,他的兴趣只在研究三礼。一月之中有半月不来部视事,窝在家中著书立说。他不明白,朝廷为什么调这样的人来掌工部。既然热衷于学术,何不成全他,让他在翰林院做个内阁学士呢?满尚书是个宗室,不学无术,头上顶子靠的是祖宗的福荫染红的。此人是个美食家,提到京师各大餐馆的菜肴特色来两眼发亮,听到部属谈起正事来则双目无神。阎敬铭也不明白,朝廷为何安排这样一个人来掌工部。他家里有的是几代人花不完的银子,何不让他在家吃吃喝喝,做一个清闲自在的公子王孙,要他在工部衙门当差,受这份罪做什么?工部的权力实际上掌握在其他三个侍郎手里。他们每兴建一项工程,则向朝廷多报三到五成的费用。发到各省,则又减去三至五成的银子,然后还要勒令承办工程的商家给他们送回扣、打红包。他们就这样贪污中饱,富得流油。阎敬铭看不惯这一套,既不收红包,又不接回扣。这样一来,阎敬铭便成为他们的障碍。三个侍郎联名上章,说阎敬铭疾病缠身,神志昏倦,工部事繁,不能胜任,不如调到礼部去,清闲舒服,人地相宜。阎敬铭知道他们的用心,便干脆顺水推舟,借病辞职。他已深为厌恶这个龌龊卑污的官场了,决心布衣终世,再不为官。
阎敬铭以侍郎之身回到朝邑,立刻惊动方圆数百里的官府士绅。陕西、山西、河南三省仰慕的、巴结的、借重的,纷纷前来拜访,并邀请他出来为地方做点事。阎敬铭一概拒绝。只有当解州书院八十岁的老山长谷实穗先生亲来看望,请他主讲书院时,他却不能推辞了。一来,谷老先生当年在解州书院,曾亲自教过阎敬铭五年的书。阎敬铭之所以能中进士、点翰林,谷老先生悉心培育之功不可没。老先生的面子,岂能不给?二来,解州书院乃阎敬铭的发祥之地,恩情深重,不容他不回报。三来,阎敬铭也想从解州书院里挑选几个可资造就的学子,着意栽培,将来为国家培养几个人才出来,也是晚年所做的一桩大好事。就这样,从阎敬铭回来的第二年,便出任解州书院的主讲,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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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投石问路(15)
流年如水,十五六个春秋就这么过去了。阎敬铭以山水风光自娱,教书育人为乐,日子过得无拘无束、潇洒自如。同治七年,以曾国荃、郑敦谨为首编辑的胡文忠公遗集雕板告蒇,胡家特为送给阎敬铭一套。他读故人遗墨,如与故人对话。十多年间,手中这部胡文忠公遗集他不知读了多少遍,愈读愈对胡林翼钦佩不已,愈读愈对胡林翼的事业后继无人遗憾不已。他有心在解州书院寻求一个英才来传递胡氏薪火,但至今也没有看出一棵苗子来。这天他刚从书院下课回家,喝了一口茶,正想拿起胡文忠公遗集中的《 读史兵略 》再浏览浏览,忽听得外面传来一句洪亮的异乡口音:“请问,阎老先生是住在这里吗?”
阎敬铭忙放下手中的书,大步向门外走去。
六 敢参葆庚、王定安,看来
张香涛不是书呆子
阎敬铭走出门外,看到眼前站着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人。此人穿着一身黑色紧身衣裤,背上背着一个黑色行囊,与行囊并列的是一把黑柄长剑,面孔黧黑,五官端正,左手牵着一匹鬃毛黑亮的战马,那马正悠闲地低头吃着墙边的野草。阎敬铭心里夸道:十多年没见到如此英武挺拔的人物了,这是哪来的脱下战袍的将军?他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说:“我就是阎敬铭。请问足下尊姓大名?从哪里来?”
那人一听,忙丢开缰绳,双手抱拳深深一揖说:“您就是阎丹老,刚才多有冒犯。敝人从太原府来,名叫桑治平,奉张抚台之命,特来拜谒您。”
桑治平说罢,抬起头来将阎敬铭认真地看了一眼。如果不是本人自报家门,他简直不能相信,面前站立的这位,就是曾经做过山东巡抚、工部侍郎的大官员,就是那个受胡林翼器重、被慈禧太后简记于心,朝廷多次征召的中兴名臣。桑治平不觉又细细地看了一下:满脸粗糙的皮肤,上面有许多条刀刻剑剁般的皱纹,头发快白完了,胡须杂乱,好像从未修整过似的。背微微有点驼,已是仲春时光了,身上还穿着厚厚的粗布黑棉袍,显得臃肿。浑身上下,纯是一个北方老农的神态,找不到半点卿贰大臣的气概。
“桑先生,请进屋里说话吧!”阎敬铭操着浓厚的陕西口音招呼着,这声音如同从水缸里发出的一样,瓮声瓮气的。
这是一座极为普通的晋南农舍,就坐落在解州书院的旁边。进了大门后,阎敬铭将桑治平请进了他的书房。这书房也很简陋:一个白木板做成的书架,零零散散地摆着几十本书,桌椅板凳也都没有上漆,惟一显眼的是正中墙壁上挂着一副装裱精致的对联:万顷烟波鸥世界,九天风露鹤精神。上联右上角写着一行小字:书涤丈旧联以赠丹初兄。下联左下角也有一行小字:益阳胡林翼于武昌节署。
刚坐下,一个六十余岁、布衣布履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双手端了一个粗泥大碗走了出来。阎敬铭说:“这是贱内。请桑先生喝茶。”
桑治平心里一惊,忙站起身来。他怀着一股复杂的心情,恭恭敬敬地接下这碗茶,双手捧着,似觉有千斤之重。阎敬铭坐在一旁说:“坐吧,坐吧。解州偏穷,没有好茶叶,请将就喝点。”
桑治平望着碗中粗大的叶片和黑黄黑黄的茶水,举起碗来喝了一大口。茶水苦涩,而他心里则充满甘甜。桑治平足迹遍南北,结交半天下,第一次遇上这样一位奇人。胸中藏着经天纬地的大才,外表却如木讷无文的耕夫;虽出入玉堂金马之门,久坐虎皮交椅,如今却怡然自得于竹篱茅舍之中;曾执掌生死大印,调度银钱千千万万,如今却四壁萧然、家无长物;曾前呼后拥、八面威风,指挥过千军万马,如今却心如古井,寂然与一个白发老妪共度晚年。是青少年时期的长期艰苦,养成了这种见苦不苦的脾性,还是历经富贵繁华后的返璞归真?是天性如此,还是大智大慧?不管是出于何种原由,十多年这样过来,岁月岂不将他的生命与这一切融为一体了,他还能抛得开、离得了吗?他还愿意重返官场、再肩大任吗?
望着桑治平这样大口地喝茶,阎敬铭想他一定是饿了:“老妻正在为你煮饭,是不是先吃两个冷山药蛋充充饥?”说着就要起身去拿。
“不用,不用!”桑治平忙说,“肚子不饿,我是喜欢这种泥碗泡出的粗茶水,本色本味,最是宜人。”
“桑先生从太原府来,却不嫌老朽这里的简陋,真是难得!”
仿佛他从来没有出过解州城,一辈子未见过世面;仿佛他从来就是一个种田人,一辈子没享过福。这句话说得如此自然,如此顺口,令桑治平心里感慨不已!他放下行囊,从里面取出一个大信封来,双手递了过去:“丹老,这是张抚台给您的信。”
“老朽与张抚台向无交往,他怎会想起给我送信来呢?”阎敬铭边说边接过信封,从中抽出一封信来,他眯着两只眼睛看着:
丹老前辈大人阁下:
二十年前,之洞正欲束装就道,遵恩师之命赴武昌,拜在老前辈帐下,求治国真学问,讵料凶耗传来,恩师仙逝,万般无奈,只好止步。从此关山暌违,不得亲炙。至今思之,尚痛悔万分。
老前辈建不世功业,孚海内人望,而急流勇退,隐身晋南。对老前辈而言,慕前贤之风,志节可嘉;对国家而言,老成闲置,大匠歇手,诚为绝大憾事也!
第三章 投石问路(16)
两年前,之洞应诏荐举天下人才,即以老前辈为当今第一英杰上奏。客岁冬,奉命承乏三晋,临行陛辞时,太后殷殷垂询,数次问起老前辈,命之洞打听消息,若身体尚可,务望来京辅助朝政。纶音亲切,令下臣感慨万分。今特嘱友人桑治平前来拜谒,敬问起居。之洞初到山西,杂事丛集,待稍清眉目后,便南下解州,立雪程门,请教治晋方略。托桑君顺带二十年前恩师给之洞亲笔信函一封。恩师当年对老前辈之赞美,皆已获验证,而“入阁拜相”之期望,也即在眼前。老前辈定不会长与渔樵为伴,而令友人九泉之下于不安。
晚之洞叩首
阎敬铭看完信后,嘴角边微微露出笑容。他抬起头来,正与桑治平凝视他的目光打了个照面。桑治平的目光明净而深邃,友善而坚毅,使阎敬铭心头一亮:此人不是凡俗之辈!
“张抚台信上说,有胡文忠公二十年前给他的信一封,托桑先生带来,可否给老朽一看。”
“这封信是特为给您带来的。”桑治平又从行囊中拿出一块长约八寸宽约五寸的小木板来。他用手一压,一块木板分为两片,里面平平整整地压着几张信笺。桑治平将信笺取下,恭送给阎敬铭。
阎敬铭的双手在黑布棉袍上擦了两下,脸色端凝地接过信笺,说:“你稍坐一下,我去拿副眼镜来。”一会,阎敬铭从隔壁房里拿了一副眼镜出来。桑治平看那眼镜十分陈旧,一只脚已不见,代之以一根麻绳。阎敬铭将老花眼镜戴上。再次捧起信笺时,桑治平见他的双手微微颤抖,两片干瘦的嘴唇似在抽动。此情此景,与刚才看张之洞的信迥然不同。桑治平哪里能够体会得到,这位厚貌深颜的老者此时的心情啊!
阎敬铭面对这封胡林翼的亲笔信,就如同见到了去世多年的老朋友。他在心里默诵着胡林翼信上的文字,就如同听到老朋友在说话。二十年前武昌城,在巡抚衙门里,在粮台衙门里,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商量军国大事,部署东征战略,谈论诗词文章,也叙说家庭琐事人情世故。那轻轻的、娓娓动听的益阳官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