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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上卷)-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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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立人得知抚台同意在这里吃午饭,很是高兴,便一面吩咐厨房赶紧张罗,又打发一个教习去士子中挑几个人作陪。
  没有多久,一切都已就绪,石立人领着张之洞走进学思斋。这里已将两张方桌并成一条长桌。石立人陪着张之洞坐在正前方两个主位上,张之洞的下首坐着杨深秀,石立人的下首坐着杨锐,剩下的八个座位,坐的是士子中临时推选出来的代表。他们或是士子中的首领,或是公认的品学兼优的才子,或是有权有钱人家的子弟,总之,都是晋阳书院士子堆里的头面人物。今天,他们能有幸跟荣升粤督的抚台同桌共餐,既兴奋又很觉光彩。
  

第六章 观摩洋技(13)
桌上摆的不多不少,恰是三菜一汤,只是因为是两张桌子并成,菜是一式两份,分开摆。书院清贫,又是临时的动议,故三菜一汤甚是普通:一碗油焖牛肉,一碗爆炒羊肉,一碗小葱豆腐,一碗粉条青菜汤。怕不够吃,都用头号大碗装着。
  石立人以主人的身份举起杯子来,对张之洞说:“今天,张大人肯赏脸在书院用餐,又邀请士子代表共席,这是我晋阳书院的荣耀。仓促之间没有佳肴,且大人又严格规定只能三菜一汤,今天这顿饭菜实在简陋之至。现在老朽请各位一同举杯,为张大人三年来为山西的操劳,为张大人的荣升,也为张大人此去广东的一路平安,干杯!”
  说罢起身,杨深秀和众士子都一齐站起,张之洞也忙站起,举着杯子说:“谢谢老山长和诸位的美意,我和大家一起干了这一杯。”
  说完一饮而尽。待大家都喝完酒后,老山长恭请抚台坐下,众士子也重新坐好。
  杨深秀笑着对张之洞说:“刚才山长只说到菜,没有说到酒。今天这几道菜确实平常,但这酒可不平常。”
  张之洞说:“这酒有何不平常之处,还请漪邨说明。”
  “这坛酒是一个士子的父亲送给老山长的。”杨深秀指了指放在旁边的深褐色的大肚酒坛,说,“五年前,这个士子中了进士。士子的父亲是个票号老板。这个士子,起先贪玩不好读书,父亲很担忧。老山长说,到晋阳书院来吧,我可以将他造就出个人才。就这样,这个士子来到了书院,一年后即进学,三年后中举,再过三年就中了进士。他父亲感激不已,给老山长送了一块题有‘晋学春晖’四字的金匾,又特地在杏花村酒铺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这坛百年老酒相赠。”
  张之洞吃了一惊,说:“刚才喝的竟然是百年老酒,我一口干了,还没有品出个味来。”
  杨深秀忙起身,给张之洞的空酒杯再斟满,说:“我怕大人您没在意,故特意提起。现在我们慢慢喝,细细品品它的味。”
  张之洞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半眯着眼睛认真地品着。他青年时代耽于酒,中年后才有意少饮。品酒,他也可算得一个内行。这口酒,气色香馥,味道醇厚,的确是一坛年代久远的老窖。张之洞笑道:“好酒,好酒,今天我要开怀畅饮几杯!”
  大家听抚台这么说,都快乐地笑了起来。
  石山长微笑着说:“老朽年轻时也极爱这杯中物。花甲之年后遵医嘱,少饮酒,多喝茶,故而酒喝得很少了。老朽平生不爱热闹,不喜交往,既无特别尊贵的客人,也无特别举办的宴席,这坛酒便一直摆了五年未动。今天用来招待为山西百姓操劳三年的张大人,也算是物尽其用,给这坛酒添了极大的脸面。”
  老山长的话引起众位士子的会心一笑。
  张之洞说:“刚才漪邨说那个士子还送了一块金匾给您,为何不张挂出来,也好给书院增添光彩。”
  山长浅浅一笑:“这金匾上的字题得太重了。‘晋学春晖’,老朽如何担当得起!若不自量而张挂,定会招致鬼怒神怨,折了老朽的草料。老朽一生虽然平平淡淡,其实对人生还是眷恋极深的,生怕过早离开这花花世界。”
  众士子又都笑起来。张之洞也笑了,心想:这个满腹诗书,见生人颇有三分腼腆的山长,却原来还是个很有风趣的老头子。他是个富有真性情的人,很自然地对有趣味者感到亲切,于是说:“您主持晋阳书院数十年,桃李满天下,‘晋学春晖’四字,我看是担当得起的。这是您的一块招牌,有了它,神鬼不会认错。万一哪天阎王爷遣小鬼勾别人的魂,走错了,误进您家的门,反倒不好。”
  山长摸着满口白胡子,乐呵呵的,众士子也很快活。抚台的平易和他对山长的尊崇,更使士子们对这位名士出身的显宦增添了敬意。
  张之洞起身,举起酒杯说:“今天,我借花献佛,请各位和我一起,祝我们的晋学春晖健康长寿,为我们三晋造就出更多的人才!”
  “不敢,不敢!”老山长慌忙起身,对着张之洞连连摆手,“这杯酒老朽不敢喝!”
  “我先喝为敬。”张之洞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满桌人都一饮而尽。老山长无奈,只得把杯中的酒喝了。
  重新坐下后,老山长亲自为张之洞挟了一块牛肉,杨深秀也向杨锐劝菜。
  酒好,菜好,气氛也好,张之洞心里很是高兴,他笑着对众人说:“我在山西做了将近三年的巡抚,可能大家都不知道,我是回到了故乡。三晋百姓是我真正的父老乡亲。”
  除了刚到太原时与葆庚说起过“洪洞人”的话外,张之洞再也没有对别人提过自己的祖籍在山西,官场士林都只知道抚台是生长在贵州的直隶南皮人。
  见众人满脸疑惑,张之洞开心地说:“大家都不知道吧,我们南皮张家是明永乐年间迁到直隶的。‘要问故乡在何处,洪洞县外大槐树’这句童谣,在我们张家也世世代代流传着,传到我这一代已经是第十四代了。”
  “这么说来,张大人真的是我们山西人了!”士子们兴奋地交头接耳。
  石山长摸着胡须慢慢地说:“明洪武、永乐两朝,山西频遭旱灾,逼得百姓背井离乡,外出谋生。洪洞县土地少,人口稠密,加上灾情更重,故外出的人更多。当年县城东门外有一棵老槐树,树干粗得四五个人不能合抱,夏日里树荫足有一亩多地大。这棵槐树是洪洞县的标志。于是,离开洪洞县的人,都在城门外这棵老槐树下举行一个告别仪式、,对着它叩头洒泪,就算是向祖宗世代居住之地告别了。刚才张大人说的这句童谣,我在洪洞县志里见过。”
  

第六章 观摩洋技(14)
张之洞对山长说:“去年我去洪洞县,还特地去看了这株老槐树,它仍然枝繁叶茂,不知这株老槐树是不是明代的那株。”
  老山长说:“洪洞县志上说洪武、永乐年间的那棵老槐树在正统八年老死了。过了几年,从根部又长出一棵小槐树来。这是老槐树的第二代。这棵槐树也长得很大,活了两百来年,顺治二年被雷劈死。第二年,根部同样又长出一棵槐树来。大人看到的就是这一棵,它已是第三代了。从顺治三年算起,到现在有二百四十年,也算得上一棵高龄老树了,据说只是比不上当年那棵老槐树的粗大。”
  “唔,唔。”张之洞连连点头。
  一直没有开口的杨锐插言:“看来,山西是从明朝时才开始变穷的。过去读唐诗,山西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比如斗酒学士王绩的诗:‘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一幅多好的田园风光图。”
  张之洞感慨地说:“叔峤说得不错。《 全唐诗 》中我们山西籍的诗人很多,诗也写得极有气魄,应该说山西这方水土是很能养育人的。大家都知道旗亭画壁的故事。故事中三个诗人:王之涣,王昌龄,高适,其中两个便是我们山西人。王之涣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真是千古绝唱,后世很少有人把诗作得这样雄健豪迈的!”
  听了这段话后,杨深秀突然来了灵感:“刚才张大人说到我们山西人的诗,我有了一个主意。今天在座的除叔峤外,包括张大人在内,都是我们山西的才俊。今天为张大人荣升饯行,大家在一起饮酒谈诗,是一件难得的事。我提议,我们每一个在座的,除老山长外,都依刚才张大人所说的掌故,讲一个山西诗人的故事,然后再背一首这个诗人的代表作。讲得好,我们为他鼓掌,大家同饮一杯酒;讲不出的,罚他三杯冷水。”
  杨锐不在其间,自然高兴,忙附和:“总教习这个主意极好,山长这么好的百年老酒,是要有这样的诗情才能和谐的,这比酒令要强多了。”
  众士子既兴致甚高,又有点担心怕说不出来,脸上都红扑扑的,眼中闪烁着光彩。
  张之洞懂得年轻士子的心态,知道他们都有好表现的欲望,便说:“大家都说一个,最后我来评论,取第一的我有奖赏。”
  见抚台兴致如此高,山长和总教习都格外高兴。杨深秀说:“议是我提的,我理应第一个说。”
  大家都专心致志听他的。
  “我讲一个宋之问遇骆宾王的故事。”
  骆宾王就是那个为李敬业起草讨武则天檄的人。这篇文章把武则天骂得狗血淋头,却又让武则天称赞不已。其文之好,其才之高,可想而知。传说讨武之举失败后,骆宾王便不知去向了。宋之问怎么会遇到他呢?这事可真的奇了!
  “宋之问是初唐的名诗人,他是我们山西汾州人,因触犯权贵而贬官江南。有一天,他游杭州灵隐寺,夜晚就宿在寺里。当夜月明如昼,四周山色极佳,引发了他的诗兴,脱口而出两句诗:‘鹫岭郁岧,龙宫隐寂寥。’吟完这两句,下面便接不上来了。他在灵隐寺庭院里独自徘徊,苦苦思索,就是得不到更好的续诗。这时,有个老和尚提着一盏油灯过来,准备进大殿点长明灯。见宋之问老是吟着那两句诗,知道他是作不下去了,便走到他身边说,我帮你接下去吧!宋之问目光怀疑地盯着老和尚:你也会作诗?老和尚说,试试看吧!他对着油灯凝思片刻,说,你看这两句如何:‘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宋之问听了大惊:这两句诗既切合灵隐寺的实景,又气势开阔宏大,比自己的那两句强多了。经老和尚的提示,宋之问很顺利地作成一首咏灵隐寺的好诗。第二天,他再去找点长明灯的老和尚,却找不到了。住持告诉他,昨夜的那个老和尚就是骆宾王,他一早就离开灵隐寺了。宋之问惊讶不已,心里默默感激骆宾王的慷慨相赠。”
  士子们平日读的都是八股文,作的诗也只是闱场所用的试帖诗,其他的书读得很少。这则载于孟棨《 本事诗 》中的故事,他们没见过,于是都鼓掌叫好。
  张之洞自然是知道这个掌故的。但今天这个场合,由杨深秀说出来,也是一个有趣的故事,遂也跟着鼓掌。
  杨锐说:“这个故事好听。按你自己说的,还得朗诵一首宋之问的诗。”
  “行。”杨深秀想了一会,背道:“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张之洞点头说:“这是宋之问最好的一首诗。他道出人在某种特殊情况下所特有的一种复杂心情。我们大家为漪邨的好故事同饮一杯酒!”
  十几只杯子都高高举起,然后均一饮而尽。
  “下面该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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