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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分别。”说着,小脸上流下几滴泪珠儿。
张之洞忙给爱女擦去眼泪,说:“小孩子家,不要管这些事,你只跟着师傅好好认字弹琴就是了。”
准儿出去了。然而,她没有料到,她的这几句童稚之言,却使父亲陷入了沉思。
其实,接到圣旨的第二天,张之洞就想到了李佩玉的事。就要离开太原了,佩玉怎么办?让她随着准儿去广州吗?佩玉有老父老母牵连着。这一年多来,每个月佩玉都回到晋祠父母身边住两三天。有一次,她母亲跌一跤,扭伤了腰。她父亲打发人来抚署接她回去照料母亲,佩玉为此很犯难:不回去,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若回去,又不是两三天就能了结的,小姐的学业就耽搁了。正在两难时,张之洞知道了,对她说,你干脆把准儿带到晋祠去吧,住上十天半月,待你妈好些后再带她回来。佩玉感激抚台的体贴,带着准儿回到晋祠,一边照料母亲,一边教准儿识字弹琴。半个月后回到衙门,准儿高兴极了,说晋祠好玩,又缠着爹同意她今后每次都跟师傅到晋祠去住几天。从那以后,果然佩玉每次回家都带上准儿。佩玉并无兄弟姐妹,她又怎能离父母远去呢?若不随同前往,那真的就从此分别了。一说到分别,不但准儿难舍难分,就连张之洞自己也突然觉得有点惆怅。
第六章 观摩洋技(17)
张之洞很喜欢听佩玉弹琴。每天,佩玉在教准儿弹琴之前,自己都会完整地弹奏一支曲子。在佩玉那里,这样做,首先是为了将准儿带进一个优美的艺术境界,培养准儿对琴艺的兴趣。其次,这也是她的自娱自乐:琴艺是她生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有了它,生活才充实,生命才有意义。每天完整地弹一曲,正是为不让琴艺生疏。而对张之洞来说,只要有可能,他都会在这个时候,放下手中的公文来到后院,一个人坐在小书房里静静地听着,直到曲终才回到签押房。
每到这个时候,他的灵府深处总有一种宁馨之感。有时候,他的脑子里还会出现一些幻觉:总以为那美妙的乐曲,是他幼时便已永诀的母亲弹出来的,是那与他分手十多年的发妻弹出的。这琴声,将他带回他永远怀念的在母亲怀抱中的岁月,带到与石氏相濡以沫的岁月。那是他一生中最宁静最温馨的日子啊!
这种时候,他每每会叩问自己:将佩玉招来抚署,究竟是为了给女儿寻一个师傅,还是为自己寻一种慰藉?他回答不了自己所提出的这个问题,仿佛也就在这样的时候,他觉得佩玉已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人了。
那一夜,佩玉无意间与他谈起了“和”,从奏琴的角度谈到她自己对“和”的领悟。这个被经师们说得神乎其神的“和”,却被一个普通女琴师解释得那样具体平实.听得见,摸得着。众音和谐方成乐,众民和谐方成邦,众邦和谐方成国。大道理皆从小道理而来,小道理又往往能启发大道理的产生。山西巡抚从一个女琴师的无意谈话中,领悟了安邦治国的深刻大道理。
从那一天以后,张之洞对佩玉开始另眼相看了。
张之洞并不清心寡欲,四十六七岁的他仍需要女人的温情,正是身边多年来缺乏贴心知情的女人,才使得他有“人生难得最是情”的感慨。这两年多来,他不是没有想过要续娶的事,但每一想到此事,伤心之情便会油然而生。得知新巡抚原来是丧妻的鳏夫后,太原城不少人出于各种不同的目的,都想为巡抚撮合一桩亲事,但张之洞自己的心中却总热不起来。他心头上有一块结始终没有解开。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先后娶的三个妻子都不能与他白头偕老,连比他小十多岁的王夫人都不能幸免,是命中注定要克妻吗?半年前,桑治平跟他聊天,说太原城里有个袁半仙,是袁天罡的后人,看相算命准得很,找他的人很多。他因而抬高身价,看一次收二两银子,即便收费如此昂贵,仍有许多人从远处慕名而来。张之洞的心为之一动:何不找他去问个原因?
这天下午,他青衣小帽,由桑治平陪同来到袁半仙的家里,先递上二两银子。年近八十的袁半仙用两只深陷的小眼睛,将张之洞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后说:“先生的命好极了,还来找老朽做什么?”
张之洞吃了一惊,便有意考考:“您这话怎么说?鄙人不过一清寒塾师,命不好得很。”
袁半仙把小眼睛尽量睁大,狠狠地盯着张之洞,又用黑瘦得如同鹰爪子似的手,在张之洞的下巴上用力地捏了几下,冷笑道:“先生不要瞒我这个老头子。你的面相虽极平常,但骨相却比一般人要贵重得多。常人看相,看的是面相,只把先生当塾师、账房一类人看了。老朽看的是骨相。听先生的口音不像是山西人,依老朽猜测,先生或者是京师放到太原来私访暗查的御史台,或是过路的外省贵人。”
张之洞见他说得这样肯定,心里也不得不佩服,便不再和他斗嘴皮玩,微笑着说:“您说我命好,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了。我想请问您,我的命中也还缺些什么吗?”
袁半仙又将张之洞审视良久,慢慢地说:“先生一生福、禄、寿都不缺,要说缺的话,缺的是伴。这‘伴’字对你悭吝。老朽斗胆问一句,先生是否有过丧妻之痛?”
张之洞点了点头。
“而且不只丧过一房妻?”袁半仙又追问一句,两道尖利的眼光,像两把钩子似的要把张之洞的心钩出来。
张之洞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又点了点头。
“哦!”袁半仙松了一口气,说,“先生的骨相太重了,夫人若不是骨相也重的人就经受不起,而要找一个骨相相匹配的女子,却是不易得到。”
“照您这样说来,鄙人今生就只好做一辈子鳏夫了?”
“不用,不用。”袁半仙直摇头。
桑治平在一旁说:“请老仙人点化!”
袁半仙干瘦的手在自己尖细的下巴上摸了一摸,然后似笑非笑地说:“找一个女人来,不给她夫人的名分,也就不必要有与先生相匹配的骨相了。这女人便可以与你长相伴,不分离。”
“您是说买一个女子做妾,而不是做夫人?”
“是的。”袁半仙点头,“买妾而不娶妻,于两人都有利。”
张之洞脸上现出欣喜之色,起身告辞。桑治平又从衣袋里取出一两银子,谢谢袁半仙的点化。
桑治平知道张之洞有再找一个女人的想法,便劝他:“你身边是得有一个女人照顾才行,就按这老头子说的,买一个妾吧!”
张之洞没有做声。桑治平知道他动了心。
抚台要置侧室,自然会有许多人来热心参与。领人上衙门的络绎不绝,张之洞都看不上。此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心里深处已早有了一个人,此人便是佩玉。
第六章 观摩洋技(18)
佩玉不是一个寻常女子,要她委屈做妾,她会愿意吗?他托桑治平的夫人柴氏先去试探试探。果然,女琴师拒绝了巡抚的美意。张之洞的心头顿生一股凄凉之感。晋阳书院酒席上,刘森所说的太原妓的故事又冒出他的脑中。半生潦倒的欧阳詹,可以赢得绝色女子的生死相许,身为堂堂巡抚的我居然就得不到一个女琴师的爱情,这是什么原因呢?
人生难得最是情。是的,情难得!他找出李昉的《 太平广记 》来,重新读读欧阳詹送给太原妓女的那首诗:
驱马渐觉远,回头长路尘。
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
去意既未甘,居情谅多辛。
五原东北晋,千里西南秦。
一屦不出门,一车无停轮。
流萍与系瓠,早晚期相亲。
怪不得太原妓可以为他而死,这位八闽才子对沦为烟花女的恋人,其情其意是何等的深切啊!情难得,难得的是两心相印,两情相许。佩玉不同意,应是她不知我的情。张之洞决定放下抚台的架子,以普通人的身份去向恋人倾吐心中的一腔真情。
佩玉正在为拒绝巡抚大人而心中不安的时候,没想到抚台亲自来到她的房间。她心里慌乱,表面上依然镇静如常:“大人将升两广总督,佩玉祝贺大人荣升。”
“谢谢。”张之洞在佩玉的对面坐下,一副心事沉重的模样。“做总督,说起来是升了,但两广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从我心里来说,是忧多于喜。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不瞒你说,要是由我自己来选择的话,此时我倒并不想升官去做粤督,宁愿在太原做我的山西巡抚。”
佩玉住在衙门,常听人说起云南广西一带中国军队与法国开仗的事。在佩玉看来,此刻去广东,也未必是件好差使。她知道张之洞对她说的是实话。但她决没有想到,未来的总督大人会对她这样一位地位低下的弱女子,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她随口说:“太后、皇上信任大人,大人的本事也大,两广的事情会办得好的。”
“但愿如此。”
如同喃喃自语似的,张之洞信口说了这句话。他望了望佩玉。佩玉的神态不是过去的那种坦然大方,她一接触张之洞的眼光,便马上羞得低下头来,满脸涨得红红的。双颊飞红的时刻,佩玉顿增无限春色。
二十七八岁的佩玉,本来长得五官清秀身材匀称,但她一来家境清贫,酷爱琴艺又使得她养成了朴素淡雅的习性;二来她作为一个寡妇,世俗的眼光和自己的心情,都使得她不能搽脂抹粉披红戴绿。平日在张之洞的眼中,佩玉什么都好,就是暗淡了一点。此刻,这桃花似的红晕一下子使得她光彩夺目起来。张之洞在心里暗暗地叫了一声:原来佩玉竟是一个比石氏、王氏还要漂亮的美人,过去居然没有发现!一股热流猛然贯注他的全身。他觉得自己竟然如同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那样,热血沸腾,激情澎湃。难道说,是佩玉让我岁月倒流,韶华重来?张之洞惊异于自己的痴想,他兴奋至极,一股一定要娶佩玉的情绪勃然涌起,再也不能抑制下去了!他真想对这位女琴师高喊一句“我喜欢你”,但话到嘴边,嗓音却是压得低低的,而且吐出的是另一句话:“我希望你嫁给我,却没料到你竟然不同意。”
佩玉听到张之洞直截了当地说出这句话来,脸涨得更红了,头深深地埋下去,嘴抿得紧紧的,很久不开口。
张之洞穷追不舍:“你为什么不肯嫁给我呢?是嫌我老,还是嫌我丑呢?”
佩玉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一双青布鞋,胸臆间正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乱云飞渡的天空,她自己也无法把握住。
“你倒是开口说话呀!”
张之洞是个刚烈性急的人,若不是对这位女琴师有着深情的爱,如此长的沉默不语,早已使得他的自尊心大受刺激,甚至会拂袖而去。
佩玉努力压住胸中的波涛和乱云,终于说话了:“小女子不配与大人谈这桩事。”
“为什么?”见佩玉开口了,张之洞刚刚萌生的急躁心绪立刻平静下来。“我知道,你是嫌我老了。你别看我双鬓都白了,我其实还不满四十八岁。我是道光丁酉年生的,属鸡,你帮我算算,看是不是四十八岁?两三年前我还只有几根白头发,来山西后,不知不觉间两鬓头发都白了。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白得这样快。”
虽然佩玉不是嫌他老,不过也没有料到他只有四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