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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她说,但目光并没有从博美身上挪开。老板的心里莫名地软了一下,他是个爱狗的人,所以他大抵能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她应该是曾经养过一只狗,亲密无间,但有一天,这个伴走丢了或者死掉了,于是她尽管很喜欢却再也不愿意去重新养一只——害怕会再一次失去,再一次伤心。她应该是那种敏感而又小心翼翼的女生,尽量把自己保护起来,不受到伤害。
“我得走了。”她别过面孔扫视了一眼四周,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碰它们一下,虽然她随手就可以拿过一只球或者一枚玩具骨头逗弄一下,但她只是站在一定的距离,静静地看一下,然后转身走掉。
这是一个陈述句,她也没有想等回答,只是在余音结束就推门出去。门上的风铃又叮当了一声,老板怔怔地看着她融进一片明媚的阳光里,有些莫名的惆怅。
星期五的下午,梅小清要去印刷厂送片子。她在一家女性杂志做编辑,除了跟作者约稿以外自己也主持着几个P的栏目稿,其中有个栏目是回答读者的提问,最多的是关于情感的问题,比如有个叫完美的女生说错爱了一个男人,但在分手之后又觉得很痛苦,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或者另一个叫精灵睡了的读者问她的男友说不给他就意味着不爱他,但给了之后他又不像以前那么爱,诸如此类。
每每看那些信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树洞,倾听着很多的声音,而她的那个树洞呢?她给完美说如果中了情花毒,那就去找断肠草,在你找到断肠草之前总有段时间会痛苦。她跟精灵睡了说,你要找的男人是把你放在心上的,而不是放在床上的。
她回答问题的时候用的名字是小妖,古灵精怪的名字跟她本人一点也不符合,但因为是杂志的定位,所以也就由不得她了。倒是她的回答往往精辟而出其不意,也受到了不少的好评。她是从大学毕业起就不再写信了,现在交流太过方便,一个MSN,一个QQ,一封EMAIL,就会知道对方的消息,所以现在的工作能收到纸质的信,也是让她喜欢的原因之一。从收发室里拿着一叠从各个城市邮来的,字迹各异,却又带着淡淡墨香的信纸时,是一种真真切切的质感,和存在感。
对于工作来说,她并没有太多热切的期盼,事实上这是一份并不需要太用力就可以完成的工作,她有固定的作者,在截稿之前他们会把稿件发到她的信箱里,她给出一些送审意见再处理整合一下文字就可以了。她在《都市情》杂志社工作了三年,同事换来换去,她却像株植物一样安生立命在一方土壤里。就像三毛笔下喜欢的那种生存状态: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空中飞扬;一半散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这也是她属于金牛座的一部分性格吧,土相星座,总是很稳,不喜欢改变。有时候她自己也写些情感小文投到别的杂志上,完全是兴趣所致,如果要固定的每月约稿,写稿,她就会退缩起来。并没有想过要过怎样的生活,其实这样已经很好,一份收入还算不错的工作,一套还在按揭但压力不大的房子,还有两个很好的闺中密友,可以谈心,也可以结伴,生活静如秋水,却也安好满足。
其实这个星期五的下午,和其他的星期五的下午并没有什么区别,天空中有白云,有属于八月的那种懒懒散散的阳光,电线杆上停着一排麻雀,很像是五线谱上的小黑点,十字路口有穿着蓝色制服帅气的交警,从玻璃上反射过来的光汇成闪闪的一点,又一点,像华丽绸缎上的碎钻一样。街道上,有奶茶店、音响店、书店、服装店、小吃店……去印刷厂的路上还会经过一个小公园,大约二十分钟骑车的路程,她会把已经审核过的小样交过去,如果有错字漏字或者编排有问题的地方特别地交代一下,然后等着印刷厂下厂制作,新一期的杂志就这样在流水线上一本一本的被装订出来。
这条路走过很多次,她可以准确地知道这家店那家店的名字,太过熟悉。
是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突然转向的银灰色尼桑撞上,电光石闪之间她及时地跳车,但右肩还是先着地,一声砰响,连同单车和单车铁框里装的一叠墨黑色的塑胶小样都被卷进了车底,有吱吱的声响,她的肩膀穿过来钻心的疼。
车主即刻下车,最先关注的不是被撞到的人,而是他的车。被压得稀巴烂的单车杠在银灰色车身上划过几道痕迹。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车主先出声质问,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头顶有些秃,眼睛很小,眉头皱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被拧成一团的布,让人特别地不舒服。
梅小清张了张嘴,因为疼痛因为生气反而说不出话来。在他们身后很快就形成了堵塞,堆起了几辆车,不断地摁着喇叭,这是条并不宽敞的两车道,只要前面一堵,后面的车根本就没有办法通过。
她知道司机的目的,先发制人,从气势上压倒她就可以避免她的追究。明明是对方的过错,但她却是不想开口争辩,默默地从车底把已经报废的单车拉扯出来,右手臂疼得抬不起来,其实重要的是那些小样,如果损失一张,影响了印刷,这个责任才是大的。
“这可不是我的车,是单位的,修的话肯定要上千块去了。我说你怎么就不看看路?”车主喋喋不休,在身后那些喇叭声里完全没有意识他引起了公愤。
她倔强地不想跟他争辩,只是小心地拾着地上散落的小样,三十六张,七十二个P,是一张都不能少的。有人抬手递过来几张,她接的时候,微微地仰头扫了一眼,因为是逆光,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是在接过来转身低头的时候,她的心却好像被图钉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手上的动作却在机械地重复,那种从手臂传来的剧烈的疼痛感隐退下去,她的肩膀摇晃了一下,明明是这么晴朗的天,却好像有雪粒砸在眼角,冰凉而润湿。
所有的小样拿在手里时,她不得不站起身,然后说:“嗨。”
明明是要给一个笑容的,但脸部的肌肉很僵硬,声音被捏住了,除了这个字好像再也说不出来。
是任远。
穿着白色衬衫,烟灰色西装,没有束领带,深邃的眼睛,剑眉飞扬,高而瘦,站在一派阳光里,整个人就像春天里的乔木。
是任远。
他几乎没有变,就像她在脑海中闪现过很多次的样子,带着强大的气场。把她推到一个类似悬崖的地方,脚下是翻滚如雪的浪花,层层叠叠的扑上来,又绝望又悲伤。
是任远。
空气被震裂了,震碎了,那些残骸带着凌厉的锋芒插到她的身体里,这浮光魅影的城市不断地倒塌,以排山倒海的气势一栋栋地垮下去。
原来爱一个人就是画地为牢,你逃不掉。
他就是她的无期徒刑。
直到任远离开,梅小清还站在路边。她被这样的重逢给震住了。这是个星期五的下午,她要去印刷厂送校对过的小样。她被一辆尼桑车撞了。肩膀上的疼在短暂的蛰伏后,又压了上来,不同的是,那些疼通过呼吸、心跳、毛细血管的传播,把她整个人都吞掉了。
然后,她蹲下去,在人来人往的阳光里蹲下去,抱住肩膀,无声无息地哭泣。眼泪就像被撕开的一处伤口,汩汩地,汩汩地,不断地流淌出来。
刚才她说什么了?
她只是被任远的突然出现给惊呆了。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在这样的状况里遇见,不,是有想过会再见面的一天,但不是这样的突兀,这样的措手不及,就好像命运的一个推搡,让她摔到了他的面前。很慌乱,很紧张。她的表现太差了——她连笑容都没有一个。
他的车也因为这个小小的事故被堵在了后面,他下车想看看发生了什么,然后便看到了狼狈的她。她的样子肯定是很丑的,衣服是普通的帆布衣,在手臂上还有她不小心用圆珠笔画过的一杠,反正那并没太明显她也继续地穿着,裤子也是普通的牛仔裤,深蓝色的,头发,头发昨天因为太懒没有洗,也许还有隔夜的气息——她对自己的形象非常失望,因为这失望而更加觉得难过。
任远见到是她,眉眼间也流露出诧异,语气里透着关切:“还好吧?”
她点点头,手里紧紧地攥着小样,有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而那个司机依然在旁边唠叨:“先生,你来评评理,我并没有逆行,是她突然间直撞上来。这个车才做了保养,并不是我私人的,我一个打工的,出这样的事可是要被开除的。”
任远扫了他一眼,问梅小清:“怎么回事?”
“他的车突然地转向……”梅小清低声地解释,整个人几乎要站不住。怎么会这么巧?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候遇到,毫无心理准备——但她到底要做怎样的心理准备,才能坦然地面对他呢?
“算了。我自认倒霉!”车主自顾自地说着,转身想要上车溜掉。
“叫警察来处理。”任远笃定地对司机说。
“我还有事,这太麻烦!”司机的声音软了下来。
“应该送她去医院检查。”他看着梅小清,询问地说:“哪里有伤到?”
“没有,不用了。”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挪到另一边。
“真的没有事?”他再一次地问。
“没事,就是单车不能骑了,不过没关系。”她说。
“既然她都说了没事了,我还赶时间,先走了。”司机迫不及待地说完,就赶紧上车,开着车扬长而去。
“去哪里?我送你!”任远看了一下身后。道路通畅,他的车也不能在马路上久停。
“不用。”
“那……再见!”他淡淡地说。
“再见。”她在他的面前除了想逃,就是无处遁形的紧张。他并没有勉强,他转身的时候,她退到路边。
她眼睁睁地看着一辆车从她面前过去,又一辆,然后是任远的车。他直视前方,表情很淡,副驾上坐着别人,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她们的目光有过交汇,但就好像看风景一样,不带任何的情绪。
但她的旁边是任远。她和他在一起,他们交谈,一起去某处,一起用餐,或者还有更多的一起。她一定是很优秀的吧。在梅小清的心里,能和任远在一起的,一定是出色的、出众的,是可以与他驰骋,陪他翱翔的,而不是她,她从来不认为自己值得被任远喜欢,她太过平凡,简单,何况,她也没有什么理想想要为之奋斗。
唯一让她觉得自己特别的地方,是她勇敢地爱上了一个很优秀的人,爱上了一个与自己差距很大的人,这是需要胆量,需要很多勇气的。
虽然,什么也不说。
只是放在心里,一个人的事。
尤薇薇说她喜欢的方式很蠢,这原本就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世界,哪个女子不犀利?遇到不爱自己的人,转身即走,不浪费一点的时间和感情。何况是这么漫漫无边的暗恋。
也许在梅小清的心里,无法说出的感情,才是最新鲜的。事实上,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和任远在“一起”,那种机会就跟恐龙再次出现地球一样,毫无希望。他在她的生命里,就像一方标志性建筑,只是仰视,不能轻薄。
她在大学的时候交过一个男友,工作以后也交往过男友,现在,在尤薇薇和夏燕的怂恿下,也相亲,也参加单身派对。她不抗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