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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的回应时,她设想了无数可能性。他也许会莫名其妙地说,问这个干吗?他也许会开玩笑地说,你思维可真跳跃。又或者,他会非常认真地说,登喜路。
他的头像忽然暗了下去,秋晨一愣。难道是不知如何回答,索性下线了?
可十几秒钟以后,他就又上来了。
你刚才说什么?我掉线了。
秋晨看着他一句轻描淡写的解释,竟然觉得全身力气一懈。刚才那句话,本来就是心血来潮突然问的。问完以后才发觉,不管是哪个答案,对她都没有什么好处。于是她决定不管他是装的还是真的掉线了,只是装傻着说:没说什么。你说到她的眼神里,总有些让人不敢看的东西。
他先发过来两个字:哦,对。接着问: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这回轮到秋晨被他噎住了。她思考了很久很久,他便一直耐心地等着。最后,她终于斟酌着说:要是你真的觉得她不可接近,不如离得远一点儿。
她从未试过跟他聊天如此艰难,每一句话说出去,对方都要僵半天。
她心里有别人。
离得远一点儿。
网线那头的人看着她这两句话,忽然觉得自己可笑无比。不过就是病了一场,便脆弱到管不住自己,这并不像他,而借着一个虚拟的身份,假装不知道她是谁的跟她表白,这更不像他。他苦笑着回给她:有道理,我会试试。然后便匆忙告别:太晚了,早点儿休息。
她的头像暗下去以后,他起身打算下床,刚站起来就觉得一阵头晕,无奈又坐了回去,一不小心带翻了床头柜上的一只水杯。
护士闻声冲进来,没好气地对他嚷了两声:“17床你怎么又不消停?明天还想不想出院了?三更半夜的不睡觉,这是想干吗呢?”
“在看明天出庭的资料。”他靠在床头,扶着额解释说,“看看看,男人都是工作狂,稍微好点就上网,都这样了还出庭。”
“我不过就是感冒伤风,没什么大事。”
“别硬撑着了,赶紧休息吧。”护士收拾好东西,又大声地教育他。他只得无奈地盖上薄毯,睁着眼睛看电脑屏幕上跟她的聊天窗口,迟迟没有入睡。
而从这晚起,秋晨开始失眠。偶尔能睡着的时候,她做各种各样的怪梦。梦里她或被水淹或被火烧,或者被重物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总是很努力挣扎,却始终无法摆脱梦魇。这样的结果就是白天常常精神不济,连着发生了好几次拍片忘记带道具这类事情。她一向把工作看得比天还大,发生过几次这样的事情以后更加恍惚。
爸爸和顾家的事情一直没有消息,任她旁敲侧击,就是得不到一点儿风声。每次一想起来,就会觉得人生无望,过去已经分崩离析,而未来则遥不可及。而她甚至不敢再在晚上上网。她忽然有些怕见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签名。他似乎也没有上过线,只是发来了一封邮件。里面是一组云南的原始森林的图片。
他在邮件里写,这个是他下一个旅行的目的地。等夏天快过完了,初秋的时候就出发。回来会给她发照片。最后,他说:听说那里非常美,希望你有机会也能去一趟。最后的最后,他又说,一直工作的那么辛苦,也许你应该给自己放个假了。
她没有回复,只是把那些照片又发给了Ms。Bauer。结果老太太说,那里很美,秋晨你应该跟他一起去,这样就有文字有照片了。秋晨只当这是个玩笑。她根本没有时间休假,日程排得密密麻麻,有时候一天要赶好几个场子。连着浑浑噩噩地失眠了好几个星期,她终于撑不下去,在某天下班的时候,打车直接冲到了心理医生李菲那里。
“菲菲姐,让我睡一会儿。”进了门,她二话不说地往沙发上一躺。
“嗯,睡吧,等你醒了我们去吃饭。”李菲见怪不怪,只是帮她盖上了薄毯,关了灯自己一个人打小游戏。秋晨抱着有淡淡薰衣草香的靠枕,竟然很快便睡着了。
梦里她变成了很小的小女孩,穿着粉色的裙子,头上绑着蝴蝶结,无忧无虑的样子,而一转眼,她便看见自己老了,鹤发鸡皮,一个人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她拿着遥控器想换台,却不管怎么按,电视画面都岿然不动。最后,生生急出一头汗地醒了过来。
李菲头也不抬地看着电脑屏幕问:“又做恶梦了啊?”
“嗯。”秋晨坐起来。
“失眠多久了?”
“一个月吧。”
李菲终于把目光转到她的身上,上上下下地看了一番,关掉电脑起身:“走吧,去吃饭。我们可以一边吃一边说。”
她们特地挑了个安静古朴的茶馆,一笼笼的茶点摆了满桌。两个人低着头,只顾吃,吃到八成饱,才把筷子一推,靠在沙发上闲聊。秋晨看着茶杯里的叶片起起伏伏犹豫了半天,才小声说:“我妈跟我说,我爸爸找到当年陷害顾家的人了。”
“那又怎么样?”李菲不以为意地瞥她一眼,“当年都找不出谁做的,也没有证据说是谋杀,现在你爸还能翻案不成。”
“我爸爸当年既然能够见死不救,现在更不可能再去翻什么案。”
“那不就结了。你可以把这件事忘记了。”
“姐姐……”
“道理我这几年都跟你说烂了,不用再说了。你再这么折磨自己,也没用。”李菲探身,认真地看着她,“说难听点儿,哪怕你是顾知其老婆,守寡五年了,也该改嫁了吧。不要总以为只有死人才是最适合你的,这个世界上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对于李菲的毒舌,秋晨早已经习以为常,她缩在沙发角落里,意识渐渐有些涣散。
刚认识李菲的时候,她正处于崩溃的边缘,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她谁也不理,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顾知其给她写过的信,拍过的照片,恨不得自己发霉腐烂,或者化成一抹轻烟随他而去。李菲把她从房间里拖出来,逼她说话,强迫她去上学,每天跟她汇报思想,费尽口舌地开导她。到了今天这个时候,她恢复正常,大半都是她的功劳。虽然她自己都不清楚,这所谓的正常,是真实还是虚幻。
“秋晨,就算你嫌烦了,我还是要说,工作不是一切,你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成功,都比不上回家有个人给你开门,睡不着的时候有人抱着你。”李菲见她已经神游物外,便伸手在她眼前晃晃说,“找个男人,阴阳调和一下,我包你睡得着觉。”
“菲菲姐,我求你了,不要再说了行吗?就算我想找,也得有男人要我啊。”秋晨大声叹气。
“怎么会没有?你回头,十点钟方向,有个帅哥,看你好久了。”
秋晨依言回头,看见纪暮衡正远远地对她点了点头。
以往几次见他,他都穿着正装,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今天大概是跟朋友出来,他穿的是件纯白的短袖翻领T恤,在茶坊中式灯笼有些昏暗的黄光下,越发显得眉目清朗,那样淡淡地对她笑着,几乎像是从电影银幕上走出来的一幅画面。
秋晨也笑笑,转回头来。
“快说,那帅哥跟你什么关系。”李菲恨不得翻过桌子揪她的衣领。
“没什么关系。路人甲。”
“骗谁呢。”
“真没关系。就是偶尔认识的一个人而已。”秋晨说,“你别见风就是雨。”
“我是急着想把你推销出去,省得每次失眠就来找我。找我不能解决问题,你也知道。”李菲撇撇嘴,“我就觉得奇怪,到底什么样的男人能让你有那么一丁点儿心动的感觉?”
“我已经忘记什么是心动的感觉了。”秋晨侧过身子在沙发里半躺下,“就算现在有个跟我很聊得来,感觉很默契很合拍的人,我也不觉得心动。”
“什么人跟你很有默契?”
“算是网友吧。”秋晨一边说,一边侧脸往身后那边看了看,“他在网上叫萧远山。”
纪暮衡正在跟人聊天,并没有看向她这边。他谈笑风生神采飞扬,脸上有种意气风发的光彩。她忽然觉得好笑,自己一开始的时候,怎么会以为他不能说话。只不过他微笑也好沉默也好甚至发怒也好,都是极之英俊。不知道他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一颗心?
仲夏潮湿闷热的夜风熏得人几乎头昏脑胀,晚上八九点钟的出租车又最难打,秋晨站在饭店门口,只觉得背后的衣服已经汗湿了,黏在身上,动弹不得,热得难受。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那个萧远山见面?”
等车的时候李菲还在不断拷问秋晨萧远山的事情,搞得她头大如斗。
“不见不见,万一他长得歪瓜裂枣,我怕我失望得当场吐血而亡。”秋晨一边抓狂地说,一边赶快拦了辆车,把李菲塞进去,送走了事。
一辆黑色的沃尔沃在她面前停下,里面的人摇下了副驾驶的车窗,半探身过来问:“要不要送你一程?我顺路。”秋晨有些犹豫,躲开了他带着些询问意味的善意的目光。她觉得自己像只刺猬,有人靠近就会本能地竖起全身的尖刺。尽管连她自己都知道,这样不好。
后面的车开始摁喇叭了,秋晨只好点点头笑笑说:“好,谢谢。”接着,她伸手去拉车门,却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没拉开,自己倒踉跄了一步。纪暮衡立刻解开安全带,从驾驶室出来,大步绕过车头走到她身边。
“怎么了?”
“没事,可能最近没睡好,有点儿累。”她笑笑,再度伸手去拉车门。这次倒是很顺利地拉开了。纪暮衡看着她坐进车里,替她关上车门,再绕回自己那边。又一次坐在他的车里,秋晨觉得有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上次……听说你回去就病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透过后视镜看他,找话题说。
“小事情。”他淡淡地答着,“早就好了。”
“那就好,不然我真是罪过大了。”
他转过头来,跟秋晨相视一笑。
“不过你是不是最近……”他指指自己的脸颊,半开玩笑似地说,“脸色好像不太好,连个车门都拉不开。”
“没什么,有点儿失眠。”
“工作太忙了?”
“嗯。”她点了点头,看见他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又补充说,“很正常,越是忙越是累,越容易睡不着。”
他赞同似的点点头。
一辆车里的两个人,一个看着窗外一个目视前方,似乎各有心事,很久都没有说话。路上有些堵,他的车技却很好,一路上从来没有急停急起,不焦不躁,只是静静地在车流里前进。他再一次开了车里的音响,这次放的是广播,不再是巴赫。眼前缓慢移动的街景让秋晨看得有些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
纪暮衡从后视镜看她一眼,她脸色苍白,眼窝有些黯淡的阴影,忍不住开口问:“对了,失眠的话,我知道有办法也许可以治。要不要试试?”
“什么办法?”秋晨巴不得有办法可以治好她的失眠,马上坐起来问。
“那你得跟我去一个地方。”他笑眯眯地卖了个关子。
他带着她,七拐八拐地开到一个老式的四合院前,把车停在大红色的对开门口:“到了。”他自己下车,再绕到副驾驶那边给她开门。
给他们开门的是个老太太,虽然满脸皱纹,但皮肤雪白,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小纪?你怎么来了?又不舒服?”老太太一边打量秋晨一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