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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宗于地下!莫再饶舌,否则吃我尚方宝剑!”
戚良勋呆楞片刻,掉转马头,飞奔而去。
瞿式耜一身明朝官服,在寂寞无人的府署中正襟危坐。
忽然,大门推开,从门外又闯进一人。瞿大学士定眼观瞧,原来是总督张同敞。这位爷不是别人,乃万历年间鼎鼎大名的张居正张阁老的曾孙。李闯入北京,崇祯帝上吊自杀,文武官员降者甚多,时为中书舍人的张同敞跑出城外,奔向南京。弘光政权倒台,他逃入福建,加入隆武政权。由于他老家在湖广,隆武帝派他去当地收服首鼠两端的流贼残军。可悲的是,时间不久,隆武帝遇害汀州。张同敞忠耿孤臣,闻讯仰天大哭,哀至泣血。永历继位于端州,他立刻奔往依从,一直作为大明的鼎鼎忠臣。
张同敞刚从周围督军而回,隔江遥见桂林城内一片死寂,询问逃亡难民,始知明军早已窜奔,桂林完全无人把守。
明知是危城,偏向危中行。张同尚单人独骑,昂然而入。
瞿式耜见张同敞入,稍感慰籍,劝说道:“我乃奉旨守臣,城存与存,城亡与亡,您乃军中都督,应该随军俱行。天下事,或尚可为,希望您能出城逃走。”
张同敞凛然一笑:“瞿公您能为朝廷死节,难道我张同敞不能吗?”
二人相视大笑。于是,一直伺侯瞿式耜不去的老兵献酒,二公畅饮欢谈,达旦不寐。
夜雨淙淙,他们遥见城外火光冲天,整个桂林城寂无声响。
鸡唱时分,老兵禀告:“清兵已经入城。”
二人饮酒依旧。
黎明时,瞿式耜平静对张同敞说:“我二人死期近矣!”
清军马队驰至,喧哗斥问。很快,有一队士兵突入,上前要捆绑二人。
瞿式耜慢慢站起,镇静言道:“我们二人已经坐待一夜,何用捆缚!”
当时,大雨如注,清军押二人在泥泞中蹒跚好久,才抵达桂林城内的靖江王府,被押见汉奸王爷孔有德。
据瞿式耜本人的《临难遗表》所记,当时的孔有德身边,“甲仗如云,武士如林。”汉奸王爷,排场极大。
瞿式耜、张同敞二人抱必死之心,面对汉奸贼王,傲然挺立。
孔有德踞地;坐一虎皮垫上。他早闻瞿式耜有忠义之名,举手作恭,问:“哪一位是瞿阁部先生,请坐下说话。”
瞿式耜:“我就是大明留守督师瞿式耜!我们中国人不习惯在地上盘坐。桂林既陷,惟求速死!夫复何言!”
孔有德并无慢怒之色,温言相劝:“我在湖南,已经知道瞿阁部留守桂林。现在入城更知二公不怕死,故意在此不去。本王绝不杀害忠臣,先生您何必求死?甲申闯贼入京,我大清已为先帝(崇祯)报仇,而且祭葬成礼,明朝人应该人人感谢才对。如今,人事如此,天意可知!希望瞿阁部不要自苦。自今以后,我掌兵马,您为我掌钱粮,安民众,同为大清效力。”
瞿式耜轻蔑一笑:“我为永历皇上供职,岂能为犬羊胡虏效力!”
孔有德面有不悦耳,仍强自隐忍:“我位居王位,于您而言,应无屈尊之理。”
瞿式耜嗤之以鼻:“安禄山、朱泚(两个唐朝叛将)皆自以为王,那是多么下贱的王爷啊!”
孔有德面红耳赤,争辩道:“我乃孔圣人后代,势会所迫,为大清驰驱,事已至此,瞿大人何必太过固执。”
张同敞一旁大喝:“孔有德狗贼,你不要污辱孔圣人。想你从前不过是皮岛毛文龙(被袁崇焕所杀的跋扈大将)手下提尿壶的家奴,怎敢以圣人之裔自居?”说着话,张同敞扑上前痛批孔有德双颊。
一句话,揭了老底。大巴掌,打得生疼。
孔有德大怒,立刻喝令兵士把张同敞五花大绑,逼其下跪。
张同敞大骂不止。
孔有德抡起卫士手中铁锤,砸折张同尚两个胳膊,又挥拳打瞎这位忠臣一只眼睛。
张同尚仍旧大骂不止。
瞿式耜见此,义愤填膺,喝斥道:“这是大明宫詹司马张同敞,自愿入城来与我同死。尔等鼠辈,安能如此折辱义士!”
孔有德不死心,接着劝降:“我二十岁左右,起兵海上,如今已经南面称孤为王。我投诚大清后,拥旄节,爵名王;瞿公,如果您今日降,明天就和我一样为大清重臣。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大清自甲申(1644年)入中国,五年之间,南北一统。大清军队,至县县破,至州州亡!天时人事,盖可知矣!瞿公您守一城以扞天下,屡挫大清强兵,才能已见于天下。如果投降,一定转祸为福,建立非常之功业。如果不降,空以身血膏原野,天下人谁复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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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棉花开血样红(4)
瞿式耜轻蔑一笑。“你身为男子大丈夫,既不能尽忠本朝,复不能自起,于天下逐鹿称孤,恬然为人鹰犬,现在怎么还能以俊杰时务之辞欺我等堂堂丈夫?昔有少康、光武二帝,恢复中兴,天时人事,尚未可知。本阁部受累朝大德,位三公,兼侯伯,一直想殚精竭力,扫清中原。如今,我大志不就,自痛负国。刀锯鼎镬,百死莫赎。别的废话,不要对我多说!”
见劝降无效,孔有德命人把二人拘押于城北一间房子中,饮食公供帐皆精美,待以上宾之礼,接连派左右降人不断前去说降,劝谕百端。
面对说客,瞿式耜一直大哭大呼“大明”,张同敞一直大骂大斥来人。
无奈,劝降之人,皆悻悻而去。
孔有德派人送精美食物,皆为二公斥为“猪狗之食”,掀翻于地。
饿了四天之后,前明一个礼部主事为他们送来饭食,二人才受之而食。
被押期间内,二人幽囚唱和,各答诗篇十余章,总名为《浩气吟》。笔记《明季南略》详记瞿式耜诗八首,现摘录如下,以彰其忠诚报国之心:
其一
籍草为茵枕由眠,更长寂寂夜如年;
苏卿绛节惟思汉,信国丹心止告天。
九死如饴遑惜苦,三生有石只随缘;
残灯一室群魔绕,宁识孤臣梦坦然。
其二
已拼薄命付危疆,生死关头岂待商;
二祖江山人尽掷,四年精血我偏伤。
羞将颜面寻吾主,剩取忠魂落异乡;
不有江陵真铁汉,腐儒谁为剖心肠。
其三
正襟危坐待天光,两鬓依然劲似霜;
愿仰须臾阶下鬼,何愁慷慨殿中狂。
须知榜辱神无变,旋与衣冠语益庄;
莫咲老夫轻一死,汗青留取姓名香。
其四
年年索赋养边臣,曾见登陴有一人;
上爵满门皆紫绶,荒邨无处不青磷。
仅存皮骨民堪畏,乐尔妻孥国已贫;
试问怡堂今在否,孤存留守自捐身。
其五
边臣死节亦寻常,恨死犹衔负国伤;
拥主竟成千古罪,留京翻失一隅疆,
骂名此曰知难免,厉鬼他年讵敢忘;
幸有颠毛留旦夕,魂兮早赴祖宗旁。
其六
拘幽土室岂偷生,求死无门虑转清;
劝勉烦君多苦语,痴愚叹我太无情。
高歌每羡骑箕句,洒泪偏为滴雨声;
四大久拼同泡影,英魂到底护皇明。
其七
严疆数载尽臣心, 坐看神州已陆沈;
天命岂同人事改, 孙谋争及祖功深。
二陵风雨时来绕, 历代衣冠何处寻;
衰病余生刀俎寄, 还欣短鬓尚萧森。
其八
年逾六十复奚求, 多难频经浑不愁;
劫运千年弹指去, 纲常万古一身留。
欲坚道力凭魔力, 何事俘囚学楚囚;
了却人间生死事, 黄冠莫拟故乡游。
至于张同敞的《和浩气吟》诗,只存一首,也摘录如下:
连阴半月日无光,草蕈终宵薄似霜。
白刃临头唯一笑,青天在上任人狂。
但留衰鬓酬周孔,不羨余生奉老庄。
有骨可抛名可断,小楼夜夜汗青香。
同时,他还写有《自诀诗》一首:
一月悲歌待此时,成仁取义有谁知。
衣冠不改生前制,名姓空留死后诗。
破碎山河休塟骨,颠连君父未舒眉。
魂兮懒指归乡路,直往诸陵拜旧碑。
孔有德劝降不成,退而求其次,表示说,如果瞿、张二人剃发为僧,就说明有放弃抵抗之心,可以饶死释放。
瞿式耜断然拒绝:“现在要我们为僧,即是让我们剃发。剃发,就是投降,我们誓死不降。世上岂有降虏的大明督师!”
被押一个月后,瞿式耜对张同敞说:“我们两个人待死已四十天,可谓是偷生未决。知我们真实心意的,会认为我们是苏武;不知我们心意的,会斥我们为李陵,何能向世人交待?”
于是,瞿式耜手写一封信,故意让手下老兵送给桂林不远的明将焦琏,其中的内容大概是:“桂林城内仍旧有大明兵士未散,驻扎城内的俱是假虏(降清的汉兵),如果援兵大至,这些人一定会反正。”
老兵未出城,即被一位新降的明将搜得此信。
至此,孔有德终于下决心杀瞿式耜、张同敞二人。夜长梦多,孔有德惟恐他们引来明军致使桂林得而复失。
新降孔有德的明将魏元翼,此前曾任南明督粮官,因贪黩无耻受过瞿、张二人处罚。出于报复愤恨之心,他一直想置二人于死地,整日伺窥,终于搜得老兵身上的密信,正是他力劝孔有德杀人。
十一月十六日早晨,忽然有清兵开门,声言“请瞿阁部、张大人议事。”
瞿式耜神色不惊,夷然自苦,对来人讲:“稍等片刻,待我写完《绝命词》。”于是,他凝神静气,提笔写道:
“从容待死与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张。三百年来恩泽久,头丝犹带满天香!”
然后,瞿式耜、张同敞二人整肃衣冠,向南行五拜三叩头之礼(辞帝之礼),把诗稿置于几案之上,携手同步,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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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棉花开血样红(5)
行至门外,瞿式耜笑对张同敞说:“我二人多活了四十天,今日,真是死得其所!”
张同敞振作精神,大声言道:“决哉此行!我死后当为厉鬼,为国杀虏击贼!”说着,他从怀中掏出珍藏的网巾戴于头上,“服此于地下见先帝!”
行至桂林城北叠彩山,瞿式耜眺望满目风光,对刽子手说:“我生平最爱山水佳景,此地颇佳,可以去矣!”
刽子手们心怀敬畏,战战兢兢举起大刀行刑……
据瞿元锡记述,“顷刻雨骤风驰,当空震雷三声”,桂林城内靖江王府内的孔有德大骇。
城内人民,闻之惊悼,无不泪下掩泣。
广州、桂林两个省城陷落,祸不单行。闻知消息,人在梧州的永历帝肝胆俱裂,慌忙登船,向南宁方向逃奔。
途经浔州,南明的庆国公陈邦傅见大势不好,很想劫持永历帝以为奇货而降清。
永历帝逃跑受惊,第六感觉高度发达,趁大雨滂沱之际,他命令船工冒雨划船,冲险而过。
由于害怕南宁方向高一功的“忠贞营”,陈邦傅没敢尾追永历帝。挑来选去,他就佯装议事,带兵攻袭近在永安的明朝宣国公焦琏,亲自杀掉无备的老同事,手捧焦将军的脑袋当作“见面礼”,向孔有德投降。焦琏将军血战无数,不料竟然死于无耻小人之手。
然后,陈邦傅自告奋勇,主动请缨当先锋,要为清军当向导,杀往南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