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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
萧说。他点燃了一支烟。越过那些低矮的紫穗槐树丛,他的白光注视着远处涟水河面弥漫着的空濛的蜃气,道人在掐算萧的生辰八字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当心你的酒盅。
道人含糊地说了一句。
当天晚上,警卫员拎来了二瓶土烧和一包牛肉。像往常一样,警卫员在萧的面前放了一双竹筷,一只陶瓷酒杯。他坐在萧的侧面,两手垂放在桌沿上。萧将洒杯椎到警卫员的面前并给他斟了一杯酒,自己点上了一支烟。
警卫员像个姑娘一样翻动着细长的睫毛,偷瞄了他的长官一眼,迟疑地端起了酒杯。萧又从警卫员的眼睛里看到了道人诡谲双目的光芒。
警卫员一定看穿了自己的胆怯,萧想。尽管他的警卫员是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他还是感到了一种按捺不住的烦闷和惆怅。
母亲推门进来的时候,萧看见母亲身后一个女人秀颀的身影迅速踅入灵堂冥幽的暗光中。
第二天
昨天在母亲身后消失的那个女人激起了萧无穷的联想,当时他像是在夏季的热风中闻到了一阵果香那样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在第二天举行的他父亲的葬仪上他们再次相遇时,他才认出她来。
那天晚上,萧在灵堂喧嚷的哭泣声中进人了梦乡。午夜之后,一只调音的胡琴将他惊醒。村于很久没有死人了,这些为死人吹奏丧曲的乐师们失去了往日的默契。技艺的荒废使他们只能摆弄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嘈杂的音响。萧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不协调的音乐使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萧借着从朽蚀的窗骨中泻进来的月光,发现怀表的指针指向三点。葬仪正式开始的时候,萧就紧跟在那些乐师的后面。他还没有完全从睡眠中醒来。月光被疾速移动的乌云遮住了,他的脚步有些蹒跚。晚风中混杂的刺树和青草的气息在他周围酝酿着。他注视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山影,回忆起他在表舅家度过的那个炎热的夏季。
由于哥哥的猝然从军,在母亲的威逼下,他随一只过路的小船来到了涟水和兰江交接处的榆关,跟他的表舅学医。他的表舅是一个温良敦厚的中医。他平素四乡浪迹,行医谋生,妻子在一次难产中死去,他苦于女儿无人照料在榆关临江的街面上开有一另药铺。萧来到榆关的最初一段日子里,总是处在极度的不安和焦躁之中,他在临江而筑的竹楼里翻阅一本本发黄的医药典籍时,只有人体的插图偶尔能引起他模糊的兴趣。在夏季炽热的阳光的辐射下,他从窗口远眺江面静止的帆影,耳畔常常响起杂乱而急促的马蹄声。随着日晷的长短伸缩,时间悄悄地流走了,他的舅父发现他对药理和书籍的兴趣不大,就让他学习针灸。这天晌午,天空突然布满了阴云,隆隆的雷声使他在竹楼里坐立不安。他的表舅出诊未归,萧正在一只冬瓜上练习扎针的时候,表舅的女儿走上了竹楼的书斋。她是上来找一把红纸的雨伞的。在她拿了伞要下楼的时候,她看见萧一针接一针地将冬瓜戳出一汪汪清水,就走近萧的身旁,给他示范针灸的扎法。萧那天从渡船上踏上榆关码头的时候,她和表舅来接他。他错过了一次认识她的美丽的机会。由于他对母亲的怨恨和炎炎烈日的蒸烤,他看都没有看她一眼。现在,这个叫杏的姑娘用食指、拇指、中指捻动那根细长的银针,萧忽然觉得喉头涌出了一股咸涩的味道。他的眼睛无法从她那白皙细长的手上挪开了,那根针像是扎在了他的脉上,他闻到了屋于里越来越浓的清新的果香。杏几乎没有和他说上几句话就离开了竹楼。她走后留下的气味像是凝固在这个竹楼内。在萧度过的这个夏季漫长的独坐中,这种气味一直没有消失。
表舅按照他行医的经验苦心孤诣地给萧安排了一次次的练习。他扎了两个星期的冬瓜后,表舅让他试着在一只兔子身上进行练习,他觉得心绪突然变得比先前还要糟。手里活蹦乱跳的这种动物要比冬瓜难以伺候。他当着表舅的面,只能小心翼翼地将针插入它的颈脖和肚子,表舅一旦走开,他立刻不知轻重地乱捅一气,他几乎每天都要弄死一只兔子。表舅在萧面前的摇头叹气越来越频繁。他终于放弃了让萧学针灸的念头,开始让他学习搭脉。使他的表舅感到意外的是.萧只用了两个小时就学会了。
夏末的一个中午,表舅在书屋午休的时候,他来到了竹楼下的院子里。杏在银杏树下的一只躺椅上睡着了。她手里拿着一本关于节气传说的书。那本翻开的书在她胸脯上起伏着。萧痴痴地坐在离她很近的竹凳上,凳子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响声使他吓出了冷汗。她另一只手在椅背上无力地垂着。萧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涟水的河面上传过来划船的桨声。一只困倦的白蝴蝶在他跟前飞过,他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纤柔的指尖,然后将手搭在她的脉上。他觉得她乳白的皮肤下血流得很快。她一定不会醒来的,他想。
她真的就没有醒来。
在以后动荡的戎马生涯中,他躺在静谧的山洼里注视满天星斗、吞嚼草根和树叶苦涩的汁水时,他也偶尔记起了那天午后令人窒息的空气中飘飞的时间,他回想起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她光滑的手臂,解开她领口的第一颗纽扣时令人心醉的一幕,突然觉得杏也许是醒着的。这个念头从此一直没有离开过他。
现在,他又闻到了那股果香。
当棺木在墓地上停稳后,送葬的队伍缓缓朝这个开满梨花的低矮的土坡围过来。萧似乎觉得杏就在这个稀稀落落的人群中。他的脊椎骨上像是爬上了一条冰凉的水蛇。葬仪之后,他从母亲的口中知道,杏已于月前嫁到了小河村,她的丈夫三顺是一个兽医。这个能掀翻一头黄牛的青年对兽医这一职业有着发狂的嗜好。他通读《医学词典》、《本草纲目》,另外还专门研究过很少有人读懂的《黄帝内经》,他在榆关镇的街上和萧的表舅邂逅之后,老人立刻被他渊博的学识吸引住了。当这位老中医得知三顺将给人治病的方法移植到畜生身上取得成功后,不由得感慨相见恨晚。他们在街角的一另茶馆里谈到深夜,这次偶然的相遇便促成了他美满的婚姻。
父亲的棺木轻轻地安放在撒满铜钱和黄纸的墓穴中。一个拄杖的老司仪递给萧一把铁锹。萧铲了一块泥土撤在父亲的棺盖上。萧突然觉得背后有一种灼火的目光在打量他。他稍稍地偏转了一下视角,转过身,看见杏穿着孝服站在母亲身边。杏的背后是空空荡荡的田野。一棵孤零零的合欢树上想息着一只喜鹊和一只绿头翁乌。
墓地上参加葬仪的人陆续散去。杏和母亲在墓前栽下几棵湘妃竹和一棵雪松。萧站在一片黄灿灿的油菜地旁,杏和母亲之间无言的亲密使萧的心头掠过一阵宽慰的意味。萧从口袋里掏出盒火柴走到墓前,把剩下的被露珠打湿的黄纸挠掉。他用一根棍子将那些在灰烬中卷缩的纸片挑起来。四月的风吹起了这些纸片,有几团灰白的纸烬随风滚到了新栽的雪松旁和杏的脚下。杏正弯下腰用脚踏平树根的新土,她将那些吹过来的纸灰踩进土里,顺着纸团滚过来的方向,她抬头瞥了他一眼,很快。萧蹲在杏不远处的侧面,除了杏秀颀的身体轮廓外,他的眼前一片空白。
他们回村的时候,母亲和杏走在萧的前面。警卫员也许还在熟睡,萧听不到背后跟随着的熟悉的脚步声,有点不习惯。但他眼前的天空却陡然变得开阔起来,他似乎觉得一切都在他的视野之下。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在他的背后,太阳刚刚升起。
第三天
葬仪结束后,村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清新的阳光在中午前后渐渐地增加了它的热度。眼前正在农闲季节,麦苗还没有抽穗,柳树的稚嫩的叶子还没有完全舒展开,耐不住闲暇的农人漫不经心地给桃树和桑木剪枝。午后,村子比夜晚更加宁静。杏去村后的茶林采摘雨前茶、她瘦削的身影在远处闪闪发亮的沟渠旁成为一个静止的黑点时,另一个人也走过村后的木桥,依她的原路朝茶林走去。
这是漫长而又短暂的一天。萧依旧起得很早。马三大婶来到他家院子里的时候,萧正蹲在阴沟旁用盐巴刷牙。警卫员还在熟睡。由于前天晚上的贪杯,出殡的时候,嘹亮的号声和人群的嘈杂没有惊醒他,眼下战情急转直下,部队的每一个将士都感到空前的疲倦。萧平素对下属总是极其严厉,但他性情温和的一面总是被深深地藏匿着。萧曾一度对这位不谙世事的年轻人的反应迟钝表现出极度的恼怒,但战争使他周围的一些熟悉的面孔相继离去之后,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警卫员就成了他纷飞战火中惟一的伙伴。他在渐渐容忍了警卫员的愚钝的同时,发现自己和这位沉默寡言的下属的关系日见亲密。马三大婶是来借一只细眼的筛子的。她说去年积陈的菜籽生满了白虫,她准备把这些菜籽筛净后送到油坊去。马三大婶拿了筛子没有立即离开,她正想对萧说些什么,萧的母亲从地里锄草回来,她的头巾上落满了湿漉漉的花瓣。马三大婶忙着和母亲搭讪。从院子里盛开的木槿说到了涟水的涨落。马三大婶和母亲说话的时候,不时地朝萧瞥过来几眼,尽管这位昔日的媒婆已经失去了往常的秀丽姿容,但她的诡秘的眼风依然使萧回想起了她年轻时的模样。马三大婶从遥远的山村嫁到小河村来的那一年秋天,她的丈夫突然跟一只过路的船走了.从此一去没有了音讯。村里人都在传说他是看上了船上的一个洗碗碟的女用人才走的。知道底细的告诉她,她男人是耐不住眼下越来越紧的饥荒去投了军。这样的猜测被证实是在三年以后,她丈夫的尸首被几个陌生人送了回来。村里的女人用眼泪来安慰这个本分的小媳妇的同时,村里的男人也用另外的一种方法来安慰她。没过多久,村里的女人就和她反目为仇。这个几乎和村里的所有女人结下了怨仇的年轻寡妇和母亲却相敬如宾。萧记得他的母亲常常带他到河边她的孤零零的小屋里来。女人间的许多事萧当时没法理解。一天深夜,母亲大口大口地吸着纸烟卷和马三大婶相对而泣。她们低低地叙说着早已消逝的往事,大部分时间,她们彼此不说话,各自揣着心事,陷入了冗长的回忆。墙根油虫的鸣叫陪伴着她们。萧在这两个羊羔子一般亲近的女人的静默中感到无聊。他伏在母亲的膝上进入了梦乡。天快亮的时候,巡夜人的敲更声音提醒了她们。萧清晰地记得马三大婶俯身吹灭桌上摇摇欲灭的油灯时垂向桌面的软软乎乎被青衫包着的乳房,以及黎明中的晨光渐渐渗入小屋的情景。
马三大婶替母亲掸了掸头巾上的花瓣,母亲回里屋去了。马三大婶把萧带到屋外。他们站在墙旮旯的一株盛开的杏花树前.马三大婶朝四周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
三顺今天去涟水上游很远的水域捕鱼去了,两天后才能回来。
马三大婶说完,就提着竹筛走了。萧感到一种难言的羞涩。这种羞涩在他模糊地懂得了男女之事后母亲在一个澡盆里给他擦身时也感到过。女人们往往把复杂的事情想得太简单,而把简单的事想像得过于复杂。萧伫立在墙角,他渴望从媒婆那里得到更多的关于杏的消息。马三大婶的背影逐渐消失了。他悻悻地回到屋里。他坐在院内的两盆天竹旁,注视着天空缓缓移动的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