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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在无意之中违背了父亲的意愿。
父亲的褐红色的坐椅被磨成了浅黄,雕花红木制成的高大的书架依然明澈得能照见人影。他随手拿起桌上的—本父亲临终前的手稿翻着,那手稿压在一柄刻有“涟水糯墨”的砚台下。在他翻阅的一瞬间他突然看到这本父亲用来临摹汉魏碑帖的毛边纸簿中抄录了父亲写给兄长的一封书信。由于毛笔吸墨不多,字迹显得过于苍劲、粗砺。萧在这封信的最后几行发现了自己的名字。
至于萧父亲写到;我不再奢望能见他一面,他的军队不久就要覆没,我现在不像以前一样担心,担心听到他的死讯。
萧觉得自己的脊椎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尽管他的父亲在字里行间并没有多少责备他的意味。他还是感觉到了耻辱。他在父亲的桌前呆呆地坐着。下午的时光像沙子一样流走了。他天生的高傲和倔强使他强迫自己镇定起来,他像是第一次从小河的这些天浑浑噩噩的梦魇中苏醒过来,本来他已不再期待什么了,现在,强烈的好胜的欲望使他想立即赶回部队。他回忆起不久前看到的一份前线的战报,孙传芳的部队在北伐军的攻击下已濒于彻底崩溃的边缘。72师、31师的不战而降在本来就军心涣散的将士中投下了无法消除的阴影。萧似乎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正向他袭来,但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他的任性和醉心于幻想的秉性使他寄希望于不久后开始的战役。他想,既然自己已没有其他出路,他只有铤而走险。他不知道这种荒唐的愿望是出于对父亲的怨恨和嘲笑,还是乞求父亲的在天之灵对自己的错误抉择给予原宥。他决定立刻赶回棋山。
就在他站起身准备离开父亲书房的瞬间,他意念深处滑过的一个极其微弱的念头使他又一次改变了自己的初衷。
他想到了杏。
他的眼前出现了杏那温柔而迷惘的目光。像是一阵清冽的果香在他面前飘拂而过。他回忆起在榆关过的那个炎热的夏天,临水而筑的药房竹楼。他想起了在纷飞的战火中她影子重重叠叠地闪现的时刻,想起了他来到小河的这些天给她带来的灾难。一种深深的原罪感在他的心头暗暗滋长了。
傍晚的时候,萧告诉母亲他今夜将去榆关。母亲对儿子的话没有感到意外。她知道自从萧去榆关学医的时候起,他的灵魂就被那个表舅的女儿悄悄地偷走了。她坐在桌边没有说话,无神地看着萧,身体有些颤抖。警卫员喝得酩酊大醉,他像是朦朦胧胧地知道了萧要去榆关,他挣扎着伸直了双腿,准备从床上坐起来,但他刚刚微微抬起了头又重重地摔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榆关离小河有二十里水路,一个晚上来回足够了。萧走出院门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他走过村子中间的空空荡荡的扇形晒场,看到了上灯时分涟水河边零星的渔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加快了步子,他的耳畔传来了渐深的夜色中舂米的木桩敲击石臼的声音。
他来到涟水河边,正要去那片洒满夜露的晚茶花丛解开船缆的时候,黑夜中像是有几十个黑影迅速地在他身后闪了一下。萧回过头,看到了三顺和几个他不相识的人手持杀猪刀朝他逼过来。
黑影慢慢地朝前挪动着步子,九寸长的刀子在他们手里跳跃着。萧已经退到了河边,他能够清晰地听见涟水河静静地流淌的水声。他徒然地将手按在腰中空空的手枪皮套上。由于一阵忙乱,他出门时竟忘了带手枪。那支装有六发子弹的手枪此刻正关在卧室桌子的抽屉里。三顺没有走上来,他倚在一棵刺树下,嚼着树叶,冷静地看着他手下的人将萧围起来捅死。突然,他吐掉了嘴里嚼烂的碎叶,迅速地朝萧走过来,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的那个警卫员呢?
围着萧的几个黑影也像是猛然醒悟过来,他们立刻撇下萧钻入丛林,四下小心地搜索起来。他们现在相信,警卫员似乎应该就在附近。三顺用刀尖支起萧的下巴:
你的那个警卫员在哪儿?
他喝醉了——萧平静地说。三顺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不一会儿,钻进丛林里去的人又一个个闪了出来,他们身上沾满了蛛网和露水。这时,月亮从云层里出现了,他们彼此能够看清对方的脸,三顺知道他手下的人没有搜出什么。
他满心犯疑地打量了一下萧,他对萧回部队不带警卫员感到茫然不解。他的目光紧盯着萧的脸,忽然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神色:
你是去榆关看那个婊子吧?
萧没有答腔。他安详地看着眼前已经发生的一切,同时,他也明白那个阴冷恐怖的将来已经悄悄地来临了。
沉默又重新包围了他们。过了许久,萧听到了一声轻微的长叹,三顺已经将手里的那把杀猪刀扔进了涟水河,转过身径自走了。他在进入丛林前又回过头来朝他手下的几个人摆摆手:
放了他。
也许是萧对于一个已经废掉的女人的迷恋感染了他,也许是他内心深处莫名其妙的喜怒无常,三顺放弃了杀死萧的想法。
当萧朦朦胧胧地想到了这一切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在夜幕中消失了。
第七天(结局)
萧从榆关赶回小河已是次日凌晨。在天边泛出的紫红色亮微的光亮中,他依旧在那片晚茶花丛拴好了小船。迷蒙的水雾遮住了村子的轮廓,水牛在河边的柳树林里喷着响鼻。这是一个凉爽的黄梅天。萧轻轻地穿过弄堂的时候,狭窄的深巷里回荡着他的脚步声,蜷缩在村里竹篱旁的狗没有吠叫,它们显然把他当成了熟人。萧不禁回忆起第一天来到这个村子时几乎是完全相同的清晨。昨晚的河边幸免遇难使他在黎明的和风中感觉良好。
萧来到自家的院门前,母亲已经起来了,她正在清扫院子。萧和母亲打了个招呼,径直朝里屋走去。
他跨进房门的时候,警卫员坐在桌边等他。他正在感叹这个一贯贪睡的年轻人第一次起得这么早,警卫员迅速地拉开抽屉,抓起那支手枪对准了他。
萧起先还以为警卫员在和他开玩笑。但是他立刻从警卫员嘴角的一丝冷笑中感到了情况的不妙。接着他听到了这位一向不善言谈的警卫员迄今为止最冗长的一段话:
31师弃城投降后,我就一直奉命监视你。攻陷榆关的是你哥哥的部队,如果有人向他传递情报,整个涟水河流域的防御计划就将全部落空。在离开棋山来小河的前夕,我接到了师长的秘密指令:如果你去榆关,我就必须把你打死。
萧似乎已经闻到了火药硫磺的气味。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但由于连夜奔波的疲惫和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造成的紧张,他的双腿失去控制地剧烈颤动起来。他觉得自己的所有神经都绷紧了。喉咙几乎像被一团棉絮塞住了,他要说的话全被堵死在意识深处,这无异于是自己承认了背叛。最后他用不连贯的声调说了一句:
你可以把我押回去,让师部审问我。
警卫员狡黠地一笑:在你的军营里枪毙一个旅长会扰乱军心的。再说,大战即将开始——已经没有时间了。
萧没等警卫员说完.敏捷地蹬翻了那张桌子,一侧身跳出了里屋。他冲到院子里的时候,他的母亲正在把院子门关紧准备抓鸡。萧像是一只疲狼窜到了院门外,已经来不及拔闩了。他无可奈何地转过身。
警卫员握着手枪走近了他。
天已经突然亮了。黎明的暗红的光消失之后,天空飘飘洒洒地下起了小雨。面对那管深不可测的枪口,萧的眼前闪现的种种往事像散落在河面上的花瓣一样流动、消失了。他又一次沉浸在对突如其来的死亡的深深的恐惧和茫然的遐想中。他回忆起道人闪烁其辞的忠告,现在,迫使他跨入地狱之门的似乎不是盛满美酒的酒盅,而是黑乎乎的枪口,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丝遗憾。他看见母亲在离他不远的鸡埘旁吃惊地望着他。她已经抓住了那只母鸡。萧望着母亲矮小的身影——在抓鸡的时候她打皱的裤子上粘满了鸡毛和泥土,突然涌起了强烈的想拥抱她的欲望。他在听到枪声的一刹那,感到有一股湿乎乎的液体贴着他的肚皮和大腿往下流。
警卫员站在离萧只有三步远的地方,非常认真地打完了六发子弹。